【历史现场】
**养心殿东暖阁,1799年正月初四夜**
浓重的药味混合着龙涎香,在暖阁中凝滞不散,却压不住那股从金丝楠木龙床上丝丝缕缕渗出的、属于衰老与死亡的腐朽气息。八十九岁的乾隆双目紧闭,枯槁凹陷的脸颊在烛光下泛着青灰,每一次艰难的呼吸都伴随着胸腔深处拉风箱般的“嗬嗬”声。明黄锦被下,曾经掌控寰宇的身躯,如今轻飘得像一片落叶。
“皇上…太上皇…” 跪在床前脚踏上的**太医院院使**陈止敬,须发皆白,额角全是冷汗,搭在乾隆腕上的三根手指微微颤抖。他已经跪了一个时辰,脉象却如同指间流沙,越来越弱,越来越乱。“痰壅气逆,元阳欲脱…这,这…” 他哆嗦着嘴唇,不敢说出那个“危”字。
“废物!” 侍立床侧的嘉庆帝猛地低喝,眼中布满血丝,既有丧父的悲,更有积压的怒,“跪了一天一夜!参汤灌了!安宫牛黄用了!针灸扎了!人呢?!人怎么越来越不行了?!” 他的声音在死寂的殿内炸开,陈止敬和一众太医吓得匍匐在地,额头磕在金砖上咚咚作响。
“皇上息怒!息怒啊!” 首席军机大臣**董诰**急忙上前,声音带着哭腔,“陈院使已是太医院圣手,竭尽全力…只是太上皇春秋太高,油尽灯枯…非药石…”
“非药石能医?!” 嘉庆猛地转身,目光如刀般刺向董诰,又扫过地上瑟瑟发抖的太医,“那朕养你们何用?!太上皇若有不测,尔等…” 后面的话他没说出口,但那森然杀意已让所有人心胆俱裂。
就在这时,暖阁厚重的门帘被轻轻掀起。一个身材高大、深目高鼻、身着黑色修士袍的西洋人,在太监引导下,低着头,小心翼翼地走了进来。他手中提着一个沉重的乌木药箱,上面镶嵌着黄铜的锁扣和看不懂的符号。正是常驻宫廷的**葡萄牙籍耶稣会传教士、御前行走外科医生——罗怀中**。
殿内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这个“红毛夷”身上,惊疑、排斥、甚至还有一丝绝望中抓住救命稻草的希冀。太医们的眼神尤其复杂,鄙夷中带着难以掩饰的惶恐。
罗怀中无视那些目光,径直走到嘉庆面前,右手抚胸,深深鞠躬,用带着浓重口音但异常清晰的汉语说道:“尊贵的皇帝陛下,请允许卑微的仆人,为伟大的太上皇陛下尽最后一份心力。”
嘉庆死死盯着他,眼神锐利如鹰,仿佛要穿透这洋人的皮囊,看清他心中所想。殿内落针可闻,只有乾隆艰难的喘息声。终于,嘉庆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
**“试!”**
罗怀中如蒙大赦,立刻起身,动作麻利地打开药箱。里面并非汤药丸散,而是闪烁着冰冷金属寒光的手术器械——柳叶刀、镊子、针筒、玻璃瓶装的药水、还有一根奇特的、末端连着皮囊的细长空心铜管!这些“奇技淫巧”之物,立刻引起一片压抑的惊呼和太医们毫不掩饰的厌恶。
陈止敬再也按捺不住,猛地抬头,老泪纵横:“皇上!万万不可啊!太上皇乃万乘之尊,龙体何等贵重!岂容…岂容这蛮夷以如此凶器加身?!此非疗疾,实乃…实乃亵渎啊皇上!” 其他太医也纷纷叩头附和:“夷人妖术,断不可信!”“祖宗成法,从无此例!”
嘉庆的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他何尝不知风险?何尝不忌惮这离经叛道之举?但看着龙床上父亲那越来越微弱的呼吸,一股破釜沉舟的决绝涌上心头。他猛地一挥袖袍,厉声道:
**“都给朕闭嘴!太上皇的命要紧!罗怀中,你只管放手施为!若有差池…”** 他冰冷的眼神扫过罗怀中和地上太医,“你们,一起陪葬!”
罗怀中心头一凛,但眼神依旧坚定。他不再犹豫,迅速戴上干净的亚麻手套,拿起那根空心铜管和皮囊,对旁边协助的小太监急令:“扶起陛下上身!略前倾!”
在嘉庆亲自上前扶住乾隆肩膀、董诰颤抖着手帮忙的混乱中,罗怀中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将光滑的铜管前端,探入乾隆因昏迷而微张的口中,缓缓插入咽喉深处!这个动作,让所有看到的人头皮发麻!
“呃…嗬…” 昏迷中的乾隆似乎被异物刺激,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身体微微抽搐。嘉庆的手臂瞬间绷紧,指节捏得发白!陈止敬等太医更是面无人色,几乎要晕厥过去!
罗怀中额角也渗出细汗,但他手极稳。他迅速捏动皮囊,一股气流通过铜管涌入乾隆的咽喉气管!
**“噗——!”**
一大股粘稠、带着血丝的浓黄痰液,猛地从乾隆口中呛咳喷出!溅在明黄的锦被上,触目惊心!
“出来了!出来了!” 旁边的小太监失声叫道。
几乎同时,乾隆那如同被扼住喉咙的可怕“嗬嗬”声骤然减轻!胸膛的起伏虽然依旧微弱,却明显顺畅了许多!灰败的脸上甚至透出一丝微不可查的活气!
暖阁内死寂了一瞬,随即爆发出压抑的、难以置信的喘息!董诰激动得老泪纵横:“通了!气通了!” 连一直跪地发抖的陈止敬,也猛地抬起头,死死盯着乾隆的胸口,眼中充满了震惊和一种信仰崩塌般的茫然——这…这蛮夷的“妖术”,竟真有效?!
罗怀中丝毫不敢松懈,迅速撤出铜管,又从药箱中取出一个装着淡黄色透明液体的小玻璃瓶和一支细长的银针筒。他熟练地将药液吸入针筒,排净空气。
“陛下,这是‘强心水’(早期洋地黄制剂),能提振心力,需注入臂膀血脉。” 他看向嘉庆,眼神请示。
嘉庆看着父亲略有好转的呼吸,又看看那闪着寒光的针尖,喉结滚动了一下。最终,他咬着牙,亲自挽起了乾隆枯瘦手臂上的龙袍衣袖,露出了青筋毕露、皮肤松弛的胳膊。
**“扎!”**
冰冷的针尖刺入衰老的血管。淡黄色的药液被缓缓推入。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时间仿佛凝固。几息之后,乾隆原本微弱到几乎消失的脉搏,在陈止敬搭着的手指下,竟然真的…**跳得有力了一分!** 虽然依旧缓慢,却不再是那濒死的游丝!
“脉…脉象回阳了!” 陈止敬的声音带着哭腔和巨大的震撼,他猛地看向罗怀中,眼神复杂到了极点。
暖阁内紧绷到极致的气氛,终于泄开了一丝缝隙。嘉庆长长吐出一口浊气,看向罗怀中的眼神,第一次有了温度。
然而,就在众人心头稍松之际,刚刚被清理了痰涎、注射了强心剂的乾隆,眼皮忽然剧烈地颤动起来!他干裂的嘴唇翕动着,发出极其微弱、却清晰得让所有人灵魂冻结的呓语:
**“蛮…蛮夷…害…害朕…”**
随即,头一歪,彻底陷入了更深的昏迷!脉搏再次急转直下!
“太上皇——!” 董诰凄厉的哭喊声撕破了短暂的宁静!
“妖术!果然是妖术害了圣躬!” 太医们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悲愤地指向罗怀中!
嘉庆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他猛地看向罗怀中,眼神如同受伤的猛兽,充满了狂暴的杀意和巨大的、被欺骗的愤怒!
罗怀中如坠冰窟,脸色煞白,手中的针筒“当啷”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他张了张嘴,想解释那是药物起效前的正常反应或回光返照的谵妄,但在那滔天的悲愤和根深蒂固的敌意面前,任何解释都苍白无力!他踉跄一步,颓然跪倒,知道自己的命运,乃至所有在京西洋传教士的命运,在这一刻,已经被那句无意识的呓语,彻底钉死!
养心殿内,刚刚燃起的一丝希望之光,被更浓重的死亡阴影和猜忌的寒冰,彻底吞噬。
**【客观评价】**
乾隆临终前这场短暂的中西医碰撞,是近代中西文明冲突在紫禁城最深处的悲剧性缩影,其失败具有多重必然性:
1. **技术代差与认知鸿沟:**
* **西医的局限性:** 18世纪末西医虽在外科清创、简单器械(如吸痰管)、部分药物(如洋地黄)上有所突破,但对衰老多脏器衰竭(如乾隆的肺心病、脑供血不足)仍束手无策。罗怀中的急救措施(吸痰、强心针)只能短暂缓解症状,无法逆转器官衰竭的终局。
* **中医的困境:** 传统中医在调理慢性病、延缓衰老方面经验丰富,但对急性重症(如窒息性痰壅)缺乏快速有效手段。太医们受制于“龙体不可轻犯”的礼法和理论局限(如忌用峻药、忌行“凶险”之术),束手无策。
2. **文化冲突与信任缺失:**
* **“身体发肤”的禁忌:** 西医的侵入性治疗(插管、注射)严重违背儒家“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的伦理观和帝王神圣不可侵犯的象征意义,被视为“亵渎”。乾隆昏迷中的呓语,正是这种根深蒂固文化排斥的本能反应。
* **“奇技淫巧”的标签:** 西医器械的冰冷怪异、操作方式的“离经叛道”,在太医和保守官僚眼中,天然带有“蛮夷妖术”的色彩,缺乏信任基础。急救过程中任何微小波动(如乾隆谵妄),都会被无限放大为“害人”的证据。
3. **政治环境与决策压力:**
* **嘉庆的孤注一掷:** 嘉庆在太医束手时启用西医,是绝望下的冒险。此举本身就承受着巨大的政治风险和道德压力(不孝、悖祖)。一旦效果不如预期或出现意外(如谵妄),极易引发反噬,成为政敌攻讦(如指责其不孝、引入夷狄害父)的把柄。
* **太医院的集体自保:** 太医们医术失效,恐惧被追责。西医的介入及其可能的成功,将彻底否定他们的价值和地位。因此,他们本能地敌视、阻挠罗怀中,并在出现意外时第一时间归咎于“洋术”,实为推卸责任、维护自身利益的群体行为。
4. **历史节点的悲剧性:**
* **错失的交流窗口:** 此次急救本可成为中西医理性交流的契机,但在封闭自大的帝国心态、僵化的礼教束缚、以及乾隆垂危的特殊高压下,演变成一场加剧隔阂的信任灾难。罗怀中个人的医术和勇气,无法抗衡整个系统的排斥。
* **象征意义大于实效:** 乾隆的最终驾崩是生命规律,非人力可挽。但这次失败的治疗,却被保守势力解读为“西医无用且有害”的铁证,直接导致嘉庆及后续清帝对西医更深的不信任,迟滞了近代医学在中国的传播,成为清廷固步自封、拒绝变革时代浪潮的又一注脚。
因此,养心殿东暖阁这惊心动魄的一夜,不仅是一位帝王的生命终章,更是一场文明碰撞的微型悲剧。罗怀中手中的吸痰管和针筒,如同刺向铁幕的两根脆弱银针,终究未能穿透那厚重的、由傲慢、恐惧和礼教织成的帷幕。乾隆谵妄中的那句“蛮夷害朕”,如同历史的判词,宣告了帝国在生命最后关头,对另一种可能性的彻底拒绝。紫禁城的黄昏,在药香与血腥的混杂中,沉入无边的黑暗。
养心殿的烛火在悲风中摇曳,罗怀中绝望地跪在冰冷金砖上,耳边是太医们“妖术害主”的控诉与董诰凄惶的哭喊。嘉庆帝眼中翻腾的杀意几乎凝成实质。而此刻,千里之外的**广州十三行码头**,一艘悬挂着米字旗的商船“狮子号”正缓缓卸货。水手们吆喝着,将一箱箱贴着骷髅标志、散发着甜腻诡异气味的“**公班土**”(印度产优质鸦片)搬入商馆库房。商馆二楼窗口,东印度公司大班**颠地**叼着烟斗,眯眼望着北方的天空,嘴角勾起一丝贪婪而冷酷的笑意:“清国的老皇帝快死了?新皇帝?呵…希望他和他父亲一样,喜欢我们的‘福寿膏’…” 帝国的丧钟与鸦片的毒雾,在历史的隘口,不期而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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