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现场)
列车没有开往刑场,而是将溥仪等一众战犯送到了辽宁省抚顺战犯管理所。这里曾是日本侵略者关押抗日志士的监狱,如今成为了改造这些昔日侵略者帮凶和历史罪人的地方。
踏入管理所的高墙,溥仪内心的恐惧丝毫未减。他被单独带进一间囚室,条件简陋但干净:一张板床、一套被褥、一张小桌、一个马桶。他瘫坐在床上,等待着随时可能到来的提审和处决。
然而,日子一天天过去,预想中的严刑拷打和死亡并没有来临。相反,他感受到的是一种极其陌生且令他困惑的待遇:
· 人道主义对待: 管理所的工作人员(所长、管教干部)态度严肃却并不凶恶。他们称他为“溥仪”,而不是“陛下”或“战犯”。伙食是高粱米、蔬菜,偶尔有肉,虽然简单,但足够温饱。生病了会有医生认真诊治。这种基本的人格尊重,是他过去作为傀儡时都未曾真正获得过的(那时只有敬畏和利用)。
· 学习与讨论: 管理所组织他们学习时事政治,阅读报纸,讨论社会主义理论。起初,溥仪完全是为了应付,言不由衷地批判日本帝国主义,把自己包装成头号受害者。
· 劳动改造: 这是对溥仪冲击最大的部分。管理所要求所有在押战犯参加适当的体力劳动,旨在通过劳动认识价值,改造思想。对于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溥仪来说,这简直是比死刑更痛苦的折磨。
他的“改造”之路,是从一系列令人啼笑皆非的生活技能失败开始的:
· 穿衣: 他活了四十多年,从未自己系过鞋带、扣过扣子。常常是鞋带散着,衣服扣子错位,狼狈不堪。
· 洗漱: 甚至不会自己拧毛巾,弄得满地是水。
· 整理内务: 要求叠成豆腐块的被子,在他手里总是一团糟。
而真正的“挑战”,来自于那些更具“象征意义”的劳动。
最经典的场景莫过于刷马桶。管理所安排他负责打扫厕所。当这位曾经的“皇帝”第一次拿起马桶刷,面对污垢时,他感到的不是体力上的劳累,而是精神上的巨大羞辱和生理上的强烈恶心。他笨拙地、极其抗拒地做着这件事,常常弄得污水四溅,自己身上也比马桶干净不了多少。
类似的还有糊纸盒、给蔬菜浇水等简单劳动。他手指僵硬,动作笨拙,效率极低,总是完成得最差的那个。其他战犯(包括他的侄子们)起初还碍于旧日情面帮他,后来在管理所强调“自我改造”的要求下,也渐渐不再帮忙。
他成了管理所里最“无能”的人,一个巨大的笑柄。这种全方位的挫败感,甚至一度超过了对死亡的恐惧,让他陷入了更深的绝望和自我怀疑:我难道真是一个废物?离开了别人伺候,我竟然无法生存?
然而,管理所的干部并没有嘲笑他,反而耐心地、一次次地示范,告诉他:“劳动不可耻,自食其力才是做人的根本。”“不会,可以学,慢慢来。”
一天下午,劳动结束后,溥仪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监舍。他发现自己衣服上的一颗扣子摇摇欲坠。若在以往,他只需伸开胳膊,自然有侍仆上前处理。但现在,他看着那根细细的线和那颗小小的扣子,感到一阵茫然和无措。他想起管教干部的话:“自己的事情,要学着自己做。” 他深吸一口气,决定尝试一下。他向同监舍的人讨来针线(这本身对他就是破天荒的举动),然后坐在床边,笨拙地把线往针眼里穿,一次,两次,十次……总是穿不进去,急得他满头大汗。终于,在不知失败了多少次后,线头颤巍巍地穿过了那个小小的孔洞。他长出一口气,仿佛完成了一项浩大工程。接下来是缝扣子,针脚歪歪扭扭,线团乱七八糟,手指还被扎了好几下。但当他把那颗扣子最终、勉强地固定在自己的衣服上时,他抬起手,对着窗户的光线,仔细地端详着自己的“杰作”。扣子缝得很难看,甚至有点硌人,但确确实实是他自己亲手缝上去的。一种极其微弱、却又从未有过的奇异感觉,在他死寂的心湖中泛起了一丝微澜。那不是喜悦,更像是一种……确证?证实他自己,似乎也能做成一件事,哪怕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他盯着那颗歪斜的扣子,看了很久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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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观评价)
抚顺战犯管理所的初期改造,对溥仪而言是一次触及灵魂的“祛魅”过程,其意义深远。
1. 摧毁旧人格,建立新认知:
· 通过强制性的生活自理和劳动,管理所彻底摧毁了溥仪身上“皇帝”和“贵族”的旧身份认同。他过去赖以生存的等级特权、被人伺候的生活方式被连根拔起,暴露出其作为一个“人”在基本生存技能上的极度无能和精神上的空虚。这种摧毁是痛苦的,但却是新生的必要前提。
· “刷马桶”具有强烈的象征意义:它标志着最高贵的身份与最卑贱的劳动之间的巨大反差,迫使溥仪从虚幻的云端跌落,双脚踩在实实在在的土地上,开始正视“生活”本身。
2. 人道主义改造的威力:
· 管理所采用的人道主义待遇与思想改造相结合的方式,远比单纯的惩罚更具威力。它打破了溥仪“受害者”的自我预设(认为共产党会虐待他),使其无法产生对抗情绪,反而在困惑中开始被动接受新的信息。干部的耐心和尊重,与吉冈安直的呵斥控制形成鲜明对比,逐渐瓦解其心理防线。
3. 劳动作为改造手段:
· 劳动被赋予了深刻的哲学和政治意义:它是认识世界、理解价值、重塑自我的途径。通过劳动,溥仪开始模糊地体会到物质的来之不易,体会到普通劳动者的艰辛,这为他后来认清自己过去剥削阶级的本质提供了感性基础。
4. 微小成就的心理暗示:
· “缝扣子”这样微不足道的小事,对于溥仪却是一次巨大的心理突破。它第一次让他体验到通过自己双手完成一件事的成就感,尽管微小,却是建立自信和独立人格的起点。这标志着改造开始从他律向自律发生微妙的转变。
结论: 学习刷马桶和缝扣子,是溥仪从“神”变回“人”的第一步,也是最艰难的一步。这个过程充满了屈辱、挫败和痛苦,但也正是在这日复一日的、看似琐碎的劳动和学习中,他那颗被帝王思想、恐惧和自私层层包裹的冰冻之心,开始出现一丝松动的迹象。那颗歪歪扭扭的扣子,像一颗希望的种子,虽然孱弱,却已被埋入土中。它能否发芽,能否顶开压在他心头的巨石,真正生长出一个名为“公民溥仪”的新人?前方的改造之路,依然漫长而艰难。他开始意识到,比死亡更难的,是学习如何真正地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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