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现场
咸丰元年(1850年)冬,岭南的寒意带着湿冷,直透骨髓。一艘官船在粤东的河道上艰难溯行,速度缓慢得令人心焦。船舱内,林则徐躺在卧榻上,气息奄奄。离福州时强行提起的那点精神,早已在连日颠簸和病痛折磨下消耗殆尽。严重的腹泻让他虚弱不堪,几乎无法进食;疝气坠胀的痛楚时刻煎熬着他;目疾也愈发严重,视物已是一片模糊。
随行的医生和儿子林聪彝日夜守候在侧,用尽办法,却也只能眼睁睁看着他的生命如同将尽的烛火,在风中摇曳。他时而清醒,时而昏睡。清醒时,他依然强撑着询问行程,计算着还有几日能到广西;昏睡时,口中仍不时喃喃念叨着“广西……匪患……”、“夷务……海防……”
船行至广东普宁县境内,林则徐的病情急转直下,呕泻交加,几乎陷入昏迷。众人见状,知不能再行,慌忙在普宁县城一所名为“黄都书院”的简陋行馆将他安置下来。
这已是咸丰元年十一月十九日(1850年12月22日)的夜晚。行馆内灯火昏暗,药味弥漫。林则徐似乎预感到大限将至,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让自己保持清醒。
他召来了随侍在侧的儿子林聪彝,以及最信任的幕僚刘存仁等人。他的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但神志却异常清明。
“拿……纸笔来……”他喘息着说。
林聪彝含泪准备好笔墨。他知道,父亲这是要留下遗折了。
林则徐躺在榻上,已无法执笔。他示意由儿子代笔,自己口述。
他没有安排任何一句家事。没有提及田产,没有分配家业,甚至没有对儿孙后辈的琐碎叮嘱。他开口所说的,字字句句,依然是他为之忧劳了一生、奋斗了一生、直至生命尽头仍无法放下的——国事。
他断断续续,却异常清晰地口述道:
“臣……林则徐临终伏枕,恭请圣安……窃念臣奉命赴粤剿匪,乃行程未半,沉疴缠身,竟致不起,辜负天恩,死有余憾……”
“粤西之匪,患在腹心,其势已成,非旦夕可平……然其众虽嚣,究系乌合,若能剿抚兼施,任用得人,断其粮道,慑其心胆,犹可克期荡平……万不可畏难姑息,养痈遗患……”
他的呼吸愈发急促,停顿了片刻,积攒起一点力气,又继续说道,语气中带着更深的忧虑:
“然……臣尤所深虑者,不在内匪,而在西洋之拒……洋人性情狡悍,恃其船坚炮利,沿海滋扰,其志不在小……前次条约(指《南京条约》),迫于无奈,然其中流弊甚多,后患无穷……”
“伏乞皇上……励精图治,任用良将,整饬武备,尤须……仿造西洋利炮坚船,以固海防……此乃国家久安之长策,万不可……因循懈怠……”
他一字一句,将他生命最后时刻对帝国安危的全部洞察与焦虑,倾注在这份遗折之中。内忧外患,孰轻孰重,如何应对,思路清晰得令人心碎。这哪里是一份个人的遗书,这分明是一位老臣在用最后的生命,为这个摇摇欲坠的王朝,敲响最后的警钟!
口述完毕,他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力气,颓然倒在枕上,脸色如同金纸。
“都……记下了?”他微弱地问。
“记下了,父亲!”林聪彝跪在榻前,已是泪流满面。
林则徐缓缓点了点头,目光似乎想穿透屋顶,望向那无尽的夜空。他的嘴唇翕动着,仿佛还想说什么。左右连忙凑近,只听到他用几乎不可闻的气息,吐出了三个模糊的字音:
“星……斗……南……”
这三个字,成为了历史留给世人的最后一个谜。有人解为他对东南海疆的最终牵挂(“星斗南”或指福建、广东方位),有人认为是谵妄之语,已不可考。
言毕,他双目渐渐合上,手臂垂落。
大清王朝的一代柱石,近代中国开眼看世界的第一人,民族英雄林则徐,于咸丰元年十一月十九日(1850年11月22日)子时,在广东普宁县这所简陋的行馆中,与世长辞。
终年六十六岁。
馆驿内外,顿时哭声一片。那晚,普宁的夜空,似乎也格外黯淡。
客观评价
林则徐之死,标志着一个时代的终结。他临终前口述遗折,不言家事,唯论国策,将其“苟利国家生死以”的信念践行到了生命的最后一刻,完成了儒家士大夫理想人格的最终塑造,其悲壮与崇高,光耀千古。
这份遗折的内容,高度浓缩了他一生的政治智慧和对国家命运的深刻洞察。他清晰地指出了清王朝面临的双重危机:内部以太平天国为代表的农民起义(其判断完全准确,他死后不久太平天国便正式建国,席卷半壁江山),以及外部西方列强持续不断的威胁。他再次强调“仿造西洋利炮坚船”的海防思想,是其“师夷长技以制夷”主张的最终重申,也预示了此后洋务运动的方向。
他的死,不仅是清政府的巨大损失,更是一个强烈的象征:一个试图在旧有框架内通过个人才能和道德力量来挽救危局的时代,已经彻底结束。中国面临的“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需要的是更深层次、更彻底的社会变革才能应对。林则徐,如同一个孤独的先行者,他看到了远方的风暴,指出了方向,却最终未能,也无力带领这艘古老的航船穿越风暴。他的精神遗产,将成为后来者继续探索的宝贵财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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