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谷的夜风,陡然灌入死一样的寂静。
冯远才的两条腿,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
他不是没见过死人。
可他从未离死亡这么近。
那几十支钉在地上的弩箭,箭尾的颤动仿佛还在他耳边嗡鸣,每一声都像死神的催告。
他毫不怀疑,只要对面那个叫赵十郎的男人再多说一个字,自己和这五十个亲兵,就会被瞬间射成一滩肉泥。
冷汗,从他的额角滑落,滴进衣领,一片冰凉。
他带来的那两百降匪,此刻更是连大气都不敢喘,一个个缩着脖子,生怕自己成了下一个目标。
“大人,别紧张。”
赵十郎脸上的笑意,在跳动的火光下,温和得令人发指。
“我赵家堡,向来好客。”
“只是这山路崎岖,夜风又大,怕兵爷们站久了腿脚发麻。万一不小心走了火,伤了和气,就不好了。”
他这番话,客气到了极点。
可听在冯远才耳朵里,却让他浑身血液都快要冻结。
对方在告诉他,你的命,现在就捏在我的手里!
冯远才喉结滚动,艰难地咽了口唾沫。
他想摆出官威,想呵斥“你们是要造反吗”。
可话到嘴边,却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那股从山壁上传来的,冰冷刺骨的杀意,是真的。
“赵……赵堡主,说的是。”冯远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张扭曲的笑脸,“是……是本官唐突了。”
他连忙对着身后那群已经僵住的郡兵挥手,声音都变了调。
“都把刀收起来!退后!没有本官的命令,谁都不许乱动!”
郡兵们如蒙大赦,手忙脚乱地收刀入鞘,连滚带爬地退到了十步开外。
赵十郎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侧身,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大人,里面请。”
冯远才看着那黑洞洞的谷口,只觉得那不是什么安乐窝,而是一张择人而噬的巨兽之口。
可他,没有选择。
他硬着头皮,整理了一下被冷汗浸湿的官袍,迈开了已经发软的腿。
他刚走进谷口。
“哐当——!”
身后那扇厚重的精铁大门,在王二狗的推动下,轰然关闭!
落锁的声音,在山谷中激起一连串沉闷的回响。
冯远才的身体,猛地一颤。
完了。
他脑子里只剩下这一个念头。
议事厅内,灯火通明。
一张巨大的圆桌上,摆满了菜肴。
金黄酥脆的烤鸡,泛着油光的红烧肉,清蒸的肥美河鱼,还有几碟翠绿欲滴的炒青菜。
最中间,是一大盆冒着滚滚热气的白米饭。
那浓郁的米香混杂着肉香,霸道地钻入冯远才的鼻腔,让他一阵恍惚。
这他妈的是流民窝?
他死死盯着那盆白米饭,颗粒饱满,晶莹剔透,这分明是连郡守府都舍不得敞开供应的南方贡米!
冯远才的震撼,无以复加。
他呆呆地站在原地,脑子里乱成一团浆糊。
桌边,只坐了两个人。
赵十郎,以及那个媚骨天成的绝色女子。
王二狗将冯远才“请”到赵十郎对面的位置上,然后便带着所有护卫退了出去,顺手关上了议事厅的大门。
偌大的厅堂,只剩下他们三人。
“大人,请坐。”赵十郎亲自为他斟满一杯酒,笑意温和,“一路劳顿,先吃点东西,暖暖身子。”
阮拂云也痴痴一笑,她伸出玉葱般的指头,夹起一块最大的烤鸡腿,没有放到自己碗里,而是自然无比地,放进了赵十郎的碗中。
“官人,你先吃。”她的嗓音,软糯娇媚,带着一丝旁若无人的亲昵。
冯远才看着这一幕,心头又是一跳。
官人?
这个称呼,已经说明了一切。
他再看赵十郎,坦然自若地夹起鸡腿,咬了一大口。
这个赵十郎,到底是什么来头?
冯远才心中的恐惧,渐渐被一种浓烈的好奇与贪婪所取代。
他拿起筷子,僵硬地夹了一口白米饭送进嘴里。
香甜,软糯。
果然是贡米!
他又夹了一块红烧肉。
肥而不腻,入口即化,用的竟是精炼过的细盐调味!
冯远才彻底麻了。
他这个郡守府的主簿,平日里吃的,都未必有这么精细。
“大人,觉得我这赵家堡,如何?”赵十郎放下鸡骨头,用餐巾擦了擦手,漫不经心地问道。
“好……很好。”冯远才由衷地赞叹。
“可惜啊。”赵十郎却叹了口气,“再好,也只是个穷乡僻壤。不像郡守大人,坐镇幽州城,手握三千郡兵,威风八面。”
冯远才的动作一顿。
来了。
正题来了。
“赵堡主说笑了,我等,都是为郡守大人效力。”他连忙表态。
“效力?”赵十郎笑了,那笑容里,带着一丝讥讽,“我听说,冯大人这次提拔你做主簿,可没少受冯家本家的压力啊。”
“听说大人在郡守府,虽有主簿之名,却无调兵之权。”
“这大半夜的,让大人您带着一群降匪来我们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名为巡查,实为敲打。这种吃力不讨好的脏活,也只有大人您肯接了。”
赵十郎的每一句话,都精准地撕开了冯远才的伪装。
他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
这些,都是他藏在心里的怨愤,是他在人后才敢咒骂的委屈!
这个赵十郎,怎么会知道得一清二楚?
“你……你胡说!”冯远才色厉内荏地反驳。
阮拂云掩嘴轻笑,那笑声,充满了嘲弄。
“大人,我们官人从不说胡话。”
“您那位好表哥,坐上郡守的位置,靠的是你们冯家本家的扶持。可他上位之后,又是如何对待你们这些本家人的?”
“整个幽州,民不聊生,怨声载道。他搜刮来的民脂民膏,有多少进了你们冯家的口袋,又有多少,变成了他自己的私兵?”
阮拂云的话,比赵十郎的更直接,更诛心。
冯远才的呼吸,陡然急促起来。
他看着眼前这对男女,只觉得他们将自己心底最阴暗的秘密,一层层地剥开,暴露在灯火之下。
赵十郎见火候差不多了,不再逼迫。
他从怀中,取出了一卷还带着墨香和体温的布帛,轻轻推到了冯远才的面前。
“大人,别光喝酒,看点有趣的东西。”
冯远才颤抖着手,展开布帛。
只看了一眼,他的瞳孔,便骤然缩成了针尖!
“……幽州郡守冯延龄,窃居高位,德不配政。上不能安朝廷,下不能抚黎民。其罪有十……”
“罪一,勾结匪寇,鱼肉乡里……”
“罪二,倒卖军粮,中饱私囊……”
“罪三,横征暴敛,致饿殍遍野……”
……
一条条,一款款,字字泣血,句句诛心!
这哪里是什么有趣的东西!
这是一篇足以让冯延龄人头落地的催命檄文!
而且,上面罗列的罪证,详实无比,许多细节,甚至连他这个主簿都不知道!
冯远才只觉得浑身发冷,他拿着布帛的手,抖得几乎握不住。
他猛地抬头,看向赵十郎。
那个男人,正端着酒杯,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赵……赵堡主,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赵十郎没有回答。
他放下酒杯,身体微微前倾,凑到冯远才的耳边。
他的声音很轻。
轻得仿佛一片羽毛。
却让冯远才浑身猛地一僵,手里的酒杯“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只听赵十郎说:
“我觉得,这幽州郡守的位置……”
“大人您来坐,才是最合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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