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室金光,刺得人眼生疼。
议事厅内,落针可闻。
赵十郎没急着接苏宛月的话茬。
他身子后仰,整个人陷进那张铺着斑斓虎皮的大椅里。
两腿随意搭着。
手里那对核桃转得飞快。
咔哒。
咔哒。
枯燥的撞击声,一下下敲在众人的心尖上,比战鼓还沉。
苏宛月就站在他身侧半步的位置。
近。
太近了。
赵十郎鼻翼微动,甚至能嗅到她袖口那股常年浸润的墨香,那是日夜翻阅账册留下的味道。
这女人,变了。
一个月前,她是死守着赵家空壳的未亡人,是用规矩把自己裹成粽子的大家闺秀。
现在,她是站在他身边的合伙人。
是共犯。
赵十郎眼底划过一丝满意。
褪去了虚浮的端庄,现在的苏宛月,脚踩实地,手里握权。
这才是他要的“大嫂”。
“大嫂。”
赵十郎手里的核桃猛地一停。
他抬手,指尖虚点那满箱黄金,嘴角噙着笑,笑意却不达眼底。
“这钱,是冯远才送来的买命钱。但在我眼里,它就是块垫脚石。”
“你问我怎么走?”
他坐直了身子,一股无形的压迫感瞬间铺开。
“那得先看看,咱们现在的腿脚,够不够硬。”
“给大伙亮亮家底。”
这是一道考题。
更是一场立威。
苏宛月身子微不可察地一颤。
她懂了。
这个男人在给她搭台子。
如今赵家堡势力庞杂,三妹握兵,四妹掌工,七妹控谍。
虽然核心都在赵十郎手里,但她这个“当家主母”若拿不出镇场子的手段,终究只是个管后勤的高级保姆。
赵十郎要让她做真正的“相国”。
苏宛月胸口起伏了一下,压下翻涌的热浪。
她转身。
面对众位弟妹和如狼似虎的护卫头领,她从宽大的袖袋中,掏出了一本厚厚的账册。
边角磨得起毛。
啪。
账册拍在桌案上,声音清脆,如惊堂木响。
这一刻,她身上那股子柔弱气荡然无存。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执掌乾坤的干练与肃杀。
“既是家主问话,那我就直说了。”
她没翻开账册。
那些数字,早已烂熟于心,刻进了骨髓。
“截至今日午时,赵家堡接纳流民,共计两千三百五十六人。”
“青壮劳力一千二百,妇孺老弱一千一百。”
“这十二个工队,日夜轮换,人歇工不歇。”
苏宛月的声音清亮,每一个字都像是砸在铁盘上的珠子。
“半月前,赤铁矿瓶颈突破。四妹的水力碎石机一响,矿石产出翻了三倍。”
“六座高炉,日产精铁五百斤,熟铁一千斤。”
她目光如电,扫向四嫂沈知微。
“四妹,你只管技术。但我告诉你,咱们现在的铁料库存,溢出了。”
“除了兵器甲胄,多余的铁料,足够给堡里的每一匹马,都打一副全套马铠。”
沈知微推了推鼻梁上的工匠镜,向来冷淡的脸上露出一丝错愕。
“数据统筹……你比我强。”
苏宛月嘴角微勾,转瞬即逝。
这还不是重头戏。
她手指在账册封面上轻轻一点。
“织造工坊,是咱们目前的命脉。”
“八妹改纺车,七妹通销路。咱们的‘云锦布’,在幽州是独一份的硬通货。”
“上个月,净利。”
她伸出一根手指,在空中比划了一下。
“一万两。”
“黄金。”
轰!
这四个字,比刚才那十箱金条带来的冲击力还要大。
冯远才送的是横财,是一锤子买卖。
织造工坊,那是只会下金蛋的母鸡!
源源不断!
三嫂楚红袖猛地站起,凤目圆睁,死死盯着苏宛月。
“大嫂,一万两黄金?那咱们以前怎么还要……”
“以前是以前。”
苏宛月打断了她,语气平静得近乎冷酷。
“以前咱们是逃难的,现在咱们是坐庄的。这笔钱,我一分没留,全花出去了。”
“花哪了?”楚红袖追问。
苏宛月没说话。
她侧身,退后半步,将舞台的主光重新让给了赵十郎。
赵十郎手指轻敲扶手,发出笃笃的声响。
“三嫂,你带的兵,你自己不清楚?”
楚红袖一愣。
她猛地转头,看向站在角落阴影里的王二狗。
王二狗嘿嘿一笑,露出一口白森森的牙,那笑容里透着股子嗜血的兴奋。
“三夫人,主公和大夫人把钱都砸进咱们护卫队了。”
楚红袖深吸一口气,大步走到地图前。
那是她这几日没日没夜标注的幽州防务图。
“既然大嫂把家底都亮了,那我也交个底。”
她指着地图上赵家堡的位置,手指用力一戳。
指尖泛白。
“那两千三百五十六个流民,不是白养的。”
“进堡第一天,我就按十郎给的法子,搞了体能筛查。哪怕是饿得只剩皮包骨头的,只要骨架子大,眼神里有狠劲儿的,都被我挑出来了。”
“八百五十人。”
楚红袖的声音里,带着金戈铁马的杀伐气。
“加上老底子,赵家堡总兵力,整整一千。”
“这一千人,不是拿着锄头充数的农夫。”
“他们每天雷打不动两个时辰的操练。吃的是干饭配肉汤,练的是杀人技。四妹配了最好的连弩和唐刀,二妹配了最好的伤药。”
“其中六百人……”
楚红袖顿了顿,目光锐利。
“已经完成实战考核。见过血,杀过狼,手里甚至沾了匪寇军的人命。”
“只要十郎一声令下。”
“今晚子时出发,天亮之前,我就能把幽州郡守府给端了!”
话音落。
议事厅鸦雀无声。
只有王二狗粗重的呼吸声,像破旧的风箱。
他太渴望这一天了。
从村里的二流子,变成千人铁军的先锋官。这不仅仅是权力的膨胀,更是男人骨子里对暴力的极致渴望。
“主公!”
王二狗单膝跪地,膝盖骨磕得地板咚的一声响。
“只要您发话,俺王二狗这就带人去把冯远才那小子的脑袋拧下来!给您当夜壶!”
赵十郎没理会王二狗的疯话。
他看着楚红袖,又看了看苏宛月。
一文一武。
一内一外。
这就是他的班底。
短短数月,从破落户到拥兵千人、日进斗金的一方豪强。
这速度,放在哪朝哪代,都是妖孽。
嫂嫂们的脸上,震惊、自豪、难以置信交织。
她们一直以为自己在苟延残喘。
直到今天数据摆上台面,她们才惊觉。
赵家堡这头幼虎,已经长出了獠牙。
“很好。”
赵十郎终于开口。
他起身,走到那堆金箱子前,随手抓起一根金条。
沉甸甸的。
“兵强马壮,钱粮充足。看起来,咱们确实可以在幽州横着走了。”
“但是……”
话锋陡转。
他手一松。
那根金条重重砸回箱子。
当啷!
一声脆响,砸碎了众人刚刚升起的膨胀感。
“大嫂,把最后一页念完。”
赵十郎背着手,声音冷了下来,像数九寒天的风。
苏宛月的手指,紧紧捏着账册边缘,指节发白。
她知道。
这才是今晚真正的议题。
是赵家堡目前面临的,最大的死穴。
“虽然日进斗金,虽然有十万两黄金的横财……”
苏宛月的声音干涩,透着一股深深的无力。
“但这钱,花不出去。”
“或者说,花得太快,太冤。”
她抬头,视线落在九嫂秦佳瑶身上。
“九妹,你管厨房,你最清楚。现在的米价,多少?”
秦佳瑶缩了缩脖子,手里抓着的半块糕点也不香了。
“昨……昨天去邻县收粮,糙米涨到了一斗三两银子。而且……而且有钱还买不到,那些粮商都捂着,说是空了。”
“没错。”
苏宛月合上账册,语气沉重如铅。
“幽州大旱,颗粒无收。赵家堡两千多张嘴,每天睁眼就要吃掉一座小山。”
“织造工坊赚的钱,八成全用来买粮了。”
“本地无粮,我们只能派商队,绕过匪徒封锁,去几百里外的青州、冀州高价收。”
“路途遥远,损耗巨大,关卡打点,镖师雇佣……”
“咱们是在用金子换谷糠。”
“按现在的消耗,哪怕有这十万两黄金撑着,若买不到平价粮,最多三个月……”
苏宛月没再说下去。
但所有人都听到了那未尽之言。
三个月后,赵家堡会活活饿死。
或者是,因为断粮,那两千多个流民瞬间哗变,变成从内部瓦解赵家堡的饿狼。
刚才还热血沸腾的气氛,瞬间跌入冰窖。
王二狗脸上的狂热僵住了。
楚红袖握着刀柄的手也松了几分。
钱再多,兵再强,没饭吃,一切都是空中楼阁。
这是乱世最残酷的铁律。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汇聚到赵十郎身上。
那是主心骨。
是绝望中唯一的指望。
赵十郎感受着这些目光。
尤其是苏宛月。
她看着他,眼神里藏着一丝只有他能读懂的依赖。那是一种把身家性命全交出去的、近乎盲目的信任。
那晚她在枕边说的“我怕”。
怕的不是外敌。
怕的就是这无米之炊的绝境。
赵十郎笑了。
他走到苏宛月面前,当着众人的面,做了一个极大胆的动作。
他伸出手,两指轻轻捏住她鬓角的一缕发丝,慢条斯理地别到耳后。
指尖擦过她的耳垂。
温热。
暧昧。
苏宛月身子猛地一僵,脸颊瞬间飞红,却强忍着没躲。
她在众目睽睽之下,默许了他的侵略。
这是主权的宣示。
也是给所有人的定心丸。
七嫂阮拂云眼神微闪,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
九嫂秦佳瑶瞪大了眼,像是看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赶紧捂住嘴。
“大嫂,账算得细,很好。”
赵十郎收回手,指尖还残留着她的发香。
他转身,看向门外漆黑的夜色。
“粮食问题,确实是个大麻烦。”
“不过……”
他侧过头,眼底闪烁着狼一样的幽光。
“谁说我们要去买粮了?”
“这世道,老实人买粮,那是肥羊。”
“我们是狼。”
他从怀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条,那是阮拂云昨夜刚送来的情报。
“冯远才既然送了钱,那咱们就得给他个面子,帮他解决点‘麻烦’。”
“幽州城里的官仓空了,但有些豪绅大户的私仓,可是满得快要溢出来了。”
赵十郎两指一搓。
那纸条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精准落入火盆。
火苗窜起,瞬间吞噬了上面的名单。
“三天。”
他竖起三根手指。
“三天之内,我会让咱们的粮仓,堆得连老鼠都钻不进去。”
“二狗。”
“在!”
“通知红巾军那边,让他们把麻袋备好。”
赵十郎眯起眼,声音里透着一股子让人胆寒的血腥气。
“这次,咱们带这群饿疯了的狗……”
“去吃顿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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