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停了。
打谷场上，那股因为恐惧和绝望凝结的死寂，被一种更可怕的东西所取代。
怨恨。
数百双眼睛，不再躲闪，不再畏惧，而是淬着毒，带着要把人生吞活剥的凶光，死死钉在苏宛月的身上。
她，成了所有绝望的宣泄口。
“苏氏！是你！是你害了我们！”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者，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走出人群，用尽全身力气，将拐杖指向苏宛月。
“你为什么要给他们粮食！你给了，他们就要我们的！你这是要把全村人，都逼上死路啊！”
“对！是她害了我们！”
“把她交出去！把赵家的人都交出去！官老爷就不会为难我们了！”
“交出去！”
人群被点燃。
绝望的村民，变成了择人而噬的野兽。
他们一步步逼近，包围圈越缩越小。
秦佳瑶吓得浑身发抖，死死地拽着苏宛月的衣袖。
楚红袖等人已从堡内冲出，将苏宛月护在身后，一把把出鞘的长刀，在夕阳下泛着森冷的寒光。
“谁敢上前一步！”
楚红袖厉声喝道，暗劲武者的气势勃发，震得最前方的几个村民下意识后退。
但这震慑，只是一瞬。
“他们人少！我们人多！跟他们拼了！”
“对！为了活命，拼了！”
更大的疯狂，瞬间淹没了理智。
苏宛月看着那些曾经淳朴，此刻却面目狰狞的脸，一颗心，缓缓沉入冰窖。
她错了。
她算到了官兵的贪婪，算到了如何周旋。
却唯独，低估了绝境之下，人性的恶。
她挺直了脊梁。
即便是死，她也要站着死。
她不能给那个男人丢人。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哒。”
“哒、哒……”
一阵清晰而富有节奏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不急不缓。
这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魔力，让喧嚣鼎沸的人群，诡异地安静了一瞬。
所有人，都下意识地回头。
夕阳的余晖中，一道挺拔的身影，骑着一匹神骏的黑马，缓缓而来。
来人一身黑衣，纤尘不染。
他没有带护卫，只有一人一马。
可他身上那股无形的压力，却比千军万马，更让人窒息。
是赵十郎！
他回来了！
村民们脸上的疯狂瞬间凝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更原始的恐惧。
他们可以对孤儿寡母挥动屠刀。
却绝不敢，对这条已露出獠牙的潜渊之龙，有半分不敬！
“十……十郎……”
秦佳瑶的哭声里，带上了劫后余生的狂喜。
楚红袖等人，也齐齐松了一口气，仿佛找到了主心骨。
苏宛月看着那个缓缓靠近的身影，紧绷到极致的身体，在这一刻，竟有些发软。
他……终究还是回来了。
赵十郎翻身下马，动作行云流水。
他没有看任何人，径直走向被护在中央的苏宛月。
人群，自动为他分开一条道路。
那个刚刚叫嚣得最凶的老者，此刻早已把头埋进了胸口，连大气都不敢喘。
赵十郎走到苏宛月面前。
他没有问发生了什么。
只是伸出手，当着所有人的面，轻轻为她拂去鬓角沾染的一丝灰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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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宛月浑身一颤，猛地抬起头。
看着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所有的委屈，所有的坚强，在这一刻，几乎要全线崩溃。
“大嫂。”
他开口，声音平静无波。
“他们，吓到你了？”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却带着雷霆万钧的力量。
苏宛月强忍着眼中的酸涩，用最快的速度，将事情的经过，言简意赅地说了一遍。
赵十郎静静地听着。
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波动。
内心却在冷笑。
演戏？演得不错，但只演了一半。只骗过了官兵，却没能镇住这群刁民。
终究，还是心软了些。
不过也好，她做不到的恶人，由我来做。
直到苏宛月说完，他才缓缓转过身，面向那数百名噤若寒蝉的村民。
“所以。”
他开了口。
“官兵要粮，你们不敢反抗。就想把我的家人，交出去顶罪？”
没有人敢回答。
那个之前带头的老者，被这道平静的视线扫过，双腿一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赵……赵大爷！我们……我们也是被逼的啊！我们不想死啊！”
“不想死？”
赵十郎重复了一遍，忽然笑了。
那笑容很淡，却让所有人，从头皮麻到了脚底。
“想活命，却把刀，对准给你们活路的人。”
“真是……好道理。”
他向前踏出一步。
“我问你们，是谁，收留了你们这些流民？”
人群死寂。
“是谁，给了你们安身立命的村子？”
人群中，开始有人低下头。
“又是谁，在红巾匪来的时候，拼死护住了你们的周全？”
这一次，更多的人，羞愧地避开了他的视线。
赵十郎的语调依旧平缓，却字字诛心。
“你们以为，交出我赵家，你们就能活？”
“你们以为，那些官兵，是来跟你们讲道理的？”
“我告诉你们！在他们眼里，你们，跟路边的野狗，没有任何区别！今天他们能从我赵家抢走粮食，明天，就能从你们家里，抢走你们最后的口粮，抢走你们的女人，你们的孩子！”
“到时候，谁来救你们？！”
一声声质问，如同重锤，狠狠砸在每个人的心上。
村民们脸上的怨恨早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更深的绝望和茫然。
是啊。
赵家倒了，他们，又能好到哪里去？
赵十郎看着这群被抽掉脊梁骨的乌合之众，知道火候差不多了。
一味的威逼，只会激起反弹。
打一巴掌，必须给一颗甜枣。
“但是。”
他话锋一转。
“我赵十郎，今天也把话放在这里。”
“我，可以救你们。”
人群猛地抬起头，一道道不敢置信的视线，聚焦在他身上。
“从今天起，我给你们两个选择。”
赵十郎伸出一根手指。
“第一，选择站在我赵家堡的身后。从今晚开始，所有人，不分男女老少，拿起你们能用的所有工具，跟我一起，加固山谷防线，闭谷锁村！从此，赵家村和赵家堡，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我向你们保证，只要你们肯干，我不仅能替你们解决这次的征粮危机，往后，也绝不会再让你们饿肚子！”
他伸出第二根手指，脸上那抹淡笑，重新浮现。
“第二，你们也可以选择，站在官府那边。”
他没有说后果。
但所有人都看见，他那伸出的第二根手指，对着之前那个跪倒在地的老者，轻轻一点。
一道无形的劲力，瞬间透体而入。
那老者连惨叫都没来得及发出一声，整个人便如断了线的木偶，软软地瘫倒在地，浑身抽搐，口吐白沫，眼看是活不成了。
暗劲，隔空杀人！
全场，一片倒吸凉气的声音。
这神鬼莫测的手段，彻底击溃了他们最后一点侥幸心理。
赵十郎做完这一切，仿佛只是碾死了一只蚂蚁。
他收回手，负于身后。
“现在，告诉我你们的选择。”
他环视全场，平静地等待着。
整个打谷场，死一般的寂静。
恐惧，在每一个人的心中蔓延。
一边，是官府的屠刀。
另一边，是这个喜怒无常、杀人于无形的魔神。
怎么选，都是死路！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赵十郎没有催促。
他只是静静地站着，那份耐心，本身就是一种最可怕的煎熬。
终于。
人群中，一个身影摇摇晃晃地站了出来。
将是王二狗的父亲，也是赵家村的村正王守义。
他脸上满是挣扎，但最终，还是一咬牙，走到了赵十郎的身后，闷声道。
“主公，我……我跟你干！”
有了第一个，就有第二个。
护卫队的家眷们，率先做出了选择。
紧接着，是那些见识过赵家堡实力的村民。
越来越多的人，从那片代表着“过去”的绝望人群中走出，汇入到代表着“未来”的队伍里。
赵十郎看着这一幕，面无表情。
他转过身，对着身后已经汇集起来的数百人。
“很好。”
“想活命的，现在，就拿起你们的锄头和铁锹。”
他没有再多说一个字，转身，朝着堡内的方向，大步走去。
他的背影，在夕阳的最后一缕余光中，被拉得很长。
孤单，却又蕴含着足以劈开整个世界的力量。
他没有回头去看，身后那数百人，是否会跟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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