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道里的黑暗，第一次让李落尘感到了不适。
往常，这浓稠的、与世隔绝的漆黑是他最好的麻醉剂。可今夜，那空灵的歌声余韵，像一缕抓不住的月光，顽固地渗了进来，搅动了他死水般的心绪。苏小婉哼唱的那段属于姜家的古老调子，与他记忆中姜月灵偶尔低吟的旋律重叠，带来一阵尖锐的、带着锈迹的熟悉感。这感觉比纯粹的痛苦更令人烦躁——它提醒着他，有些东西，并未随着昆仑的雪崩彻底埋葬。
他蜷缩在惯常的角落，没有去碰苏小婉留下的粮饼和清水。那瓶“黑麦”握在手中，瓶身冰凉，却迟迟没有拧开。喉咙里没有往常火烧火燎的渴望，反而堵着一团说不清道不明的滞涩。女孩那双执拗的、带着恳求与一丝不易察觉心疼的眼睛，在他紧闭的双眼前晃动。
“教我变强……”
这句话，像一颗投入古井的石子，打破了长达五年的死寂。他厌恶这种被触动的感觉，厌恶任何可能将他从麻木中拖拽出来的力量。自我保护的本能，让他想将这声音连同那歌声一起，彻底驱逐。
天亮时，他几乎是仓皇地逃离了管道，重新没入废墟的灰败。机械地翻捡着瓦砾，试图用身体的疲惫覆盖内心的波澜。然而，当他拖着比往日更加空乏的躯壳，再次走向老周的杂货铺时，却发现聚居点的空气里，弥漫着一种不同寻常的粘稠的恐慌。
太安静了。
平日清晨应有的、为生计奔波的低语和琐碎争吵消失了。零星的几个人影在断墙间快速穿行，彼此相遇时，只交换一个惊惶的眼神，便匆匆避开，仿佛靠近本身就会沾染不幸。一种无声的恐惧，如同瘟疫，在废墟间蔓延。
老周的铺子里，那盏昏黄的灯亮得有些刺眼。今天没有听到零件擦拭的细微声响。老周站在柜台后，正听一个面色惨白、嘴唇不住哆嗦的妇人语无伦次地诉说。李落尘认得她，是负责分发每日最低配给的王嫂。
“……叫不醒，怎么都叫不醒啊周老板！”王嫂的声音带着哭腔，手指紧紧绞着脏污的围裙角，“先是东头老李家的娃，接着是刘铁匠……呼吸好好的，跟睡着了一样，可就是……就是醒不过来！戍卫军的大爷来看过了，说是‘昏睡症’，没得治，只能抬到旧仓库那边隔……隔离……”
最后两个字，她几乎是哭着吐出来的。隔离，在这片废墟里，往往意味着被放弃。
老周沉默地听着，脸上惯常的淡然被一种深沉的凝重取代。他那双看透世事的眼睛微微眯起，目光扫过窗外死寂的景象，手指无意识地在柜台上敲击，节奏缓慢，却带着千钧重量。他看到李落尘进来，视线在他身上停留了一瞬，那目光复杂，不再是单纯的观察，更像是一种无声的警示。
李落尘的脚步在门口顿住。 “昏睡症”……这个词像一根冰冷的针，刺破了他浑噩的状态。不是瘟疫。他几乎立刻否定了这个想法。废墟里不缺疾病，但症状如此整齐划一、只针对意识下手的“病”，更像是一种……精准的打击。
“网，开始收了。”老周的声音沙哑地响起，像是回答王嫂，又像是说给刚进来的李落尘听。他没用“瘟疫”这个词，而是用了“网”。一个字，道尽了本质。
王嫂听不懂这隐喻，依旧沉浸在恐惧中，絮絮叨叨地祈求着虚无的保佑，最终被老周几句勉强算是安慰的话送走了。
铺子里只剩下两人。老周从柜台下拿出那瓶“黑麦”，却没有递过来。他盯着李落尘，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剥开他颓废的外壳，直视那个被深埋的、名为“李凌天”的灵魂。
“范围不大，就在这附近。”老周的声音压得很低，每个字都清晰无比，“手段很‘干净’，不像深渊那些杂碎喜欢搞得血肉模糊。倒像是……某种筛选，或者标记。”
李落尘的心脏猛地一缩。老周的话，印证了他最坏的猜想。虚空神系！那些依赖“系统”、将生灵视为数据的冰冷存在！他们的代理人，已经开始行动了。这“昏睡症”，就是他们的触手，是捕猎前的扫描和定位！自己昨日那本能的一剑，果然引来了窥伺！
一股久违的、冰冷的寒意顺着脊椎爬升，混着一种被侵犯领地的暴戾感，冲淡了酒精带来的混沌。他讨厌这种感觉，极度讨厌。就像一头受伤的孤狼，发现自己舔舐伤口的巢穴，已被更危险的猎手盯上。
他一把抓过柜台上的酒瓶，指节因用力而发白。拧开瓶盖，仰头灌下一大口。灼热的液体这次没能带来麻痹，反而像浇在了暗燃的火星上，点燃了一丝几乎被他遗忘的情绪——警惕，以及……愤怒。
就在这时，杂货铺的门被轻轻推开，带进一丝微凉的晨风。
是苏小婉。
她看起来比昨天更憔悴了些，脸色苍白，眼下的青影明显，但那双眼睛却异常明亮，里面有一种下定决心的光芒。她手里提着一个小布包，看到李落尘也在，脚步顿了顿，深吸了一口气，才坚定地走进来。她先对老周礼貌地点点头，叫了声“周伯伯”，然后走到李落尘面前。
“这个……是今天刚配给的营养膏，比干粮好下咽。”她将布包放在柜台上，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她的目光直直地看着李落尘紧握酒瓶的手，以及他脸上尚未完全褪去的、混合着戾气和挣扎的神情。
李落尘没有回应，甚至没有看她，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低气压。
苏小婉抿了抿唇，没有被他的冷漠吓退。她沉默了几秒，忽然开口，声音轻却坚定：“我听到……‘昏睡症’的事了。”
李落尘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
“我知道你不想理我，”苏小婉继续说着，语气平静，却带着一股执拗的力量，“我也知道，你心里装着很多……很重很重的东西，重到让你不想再看这个世界一眼。”
她的目光扫过窗外恐慌的人群，又回到李落尘身上：“可是，躲起来，真的能躲掉吗？就像外面那些人，他们什么都没做，灾难还是会找上门。”她顿了顿，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更显坚决，“我姐姐说过，如果害怕黑暗就永远闭上眼睛，那光明就真的再也不会来了。”
她抬起头，眼神清澈而勇敢地迎上李落尘终于转过来的、复杂难辨的目光：“教我变强吧。不是为了让谁报仇，我只是……不想再做一个只能等待灾难降临、什么都做不了的人。我不想下一次，再看到有人需要帮助时，我只能站在旁边，像个……像个没用的累赘！”
她的请求，不再是单纯的崇拜或好奇，而是源于对自身弱小的清醒认知，和对这残酷世道的反抗。这份觉醒，比任何言语都更有力量。
老周在一旁默默地看着，浑浊的眼底深处，闪过一丝极淡的、近乎欣慰的光芒。
就在李落尘被这直击心灵的请求撼动，内心冰封的壁垒出现一丝裂纹的瞬间——
“砰！”
杂货铺的门被猛地撞开！一个年轻的戍卫军士兵冲了进来，脸色煞白，呼吸急促，连礼节都顾不上了，对着老周急喊：
“周老板！不好了！隔离点……隔离点出事了！那个昏睡的铁匠刘……他……他的身体……在变异！”
士兵的声音充满了恐惧：“皮肤下面……有东西在动！黑色的……像虫子一样！”
“嗡——”
李落尘的脑海仿佛被重锤击中！筛选之后……是孵化？！虚空神系的侵蚀，已经从精神层面，蔓延到了肉体？！
他猛地看向苏小婉，后者脸上血色尽褪，眼中充满了震惊与恐惧。
老周的脸色瞬间阴沉如水，他一把抓起柜台下的一件旧外套，动作快得不像个老人。
“带路！”他对士兵低喝一声，然后目光锐利地扫过李落尘和苏小婉。
无形的网，已彻底收紧。冰冷的阴影，不再是传闻，而是化作了切实的、蠕动的恐怖，逼近到了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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