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州光复的捷报，以八百里加急的速度传回应天府时，整个京城瞬间陷入了狂喜的旋涡。街头巷尾，锣鼓喧天，爆竹声声，酒肆茶坊人满为患，人人脸上都洋溢着扬眉吐气的红光。光复幽云，一雪靖康之耻，这是自南渡以来，无数大宋臣民魂牵梦绕、却近乎奢望的图景！如今，竟在摄政王蔡攸的统领下，由北伐大军实现了！太庙前，香火鼎盛，百姓自发祭告列祖列宗；酒楼里，说书人即时编演《耶律都督破幽州》、《岳爷爷血战燕云》的段子，引来满堂喝彩。一种近乎盲目的乐观情绪，如同瘟疫般在朝野上下迅速蔓延。
在这片狂欢的浪潮中，皇宫大内和秦王府，却保持着异样的冷静，或者说，是风暴来临前的压抑。
文德殿上，小皇帝赵谌端坐龙椅，稚嫩的脸上因兴奋而泛红。珠帘之后，朱太后和惠太后的眉宇间，在喜悦之余，也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真正的角力，在御阶之下展开。
以参知政事李光、翰林学士汪藻 为首的一批“清流”言官，情绪最为激动。李光 手持笏板，声音因亢奋而颤抖：“陛下！太后娘娘！天佑大宋！幽州光复，燕云故土重归版图，此乃不世之功！然，完颜宗弼败走居庸关，金虏胆寒，正是宜将剩勇追穷寇之时！当趁此雷霆万钧之势，速遣精兵，出雁门，克云中，复朔方，乃至直捣黄龙，迎还二圣（徽钦二帝），方可竟全功，雪国耻！”
这番慷慨陈词，立刻引来了众多附和。不少中下层官员，被胜利冲昏头脑，纷纷出列，要求一鼓作气，彻底解决北患。他们的理由听起来无懈可击：士气正盛，虏寇丧胆，若不趁势北进，待其喘息过来，凭借长城天险和漠北根基，必成心腹大患。
然而，留守理政的右相张浚 和枢密院几位知兵的老成官员，却面色凝重。张浚 出列，沉声道：“陛下，太后，诸位同僚，幽州虽复，然我军血战经年，士卒疲敝，伤亡惨重，亟需休整补充。粮秣军械，消耗巨大，新复之地，百废待兴，安抚需时。此时贸然出塞，深入虏庭，千里馈粮，师老兵疲，恐非万全之策。孙子云：‘穷寇勿迫’。当务之急，是巩固幽云，安抚百姓，整训士卒，囤积粮草，以待万全。”
“张相此言差矣！” 秦桧 适时开口，他面色平静，语调温和，却字字锋芒，“岂不闻‘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如今我军气势如虹，而金虏闻风丧胆，此乃天赐良机！若待其缓过气来，凭借长城之固，漠南之饶，重整旗鼓，则我今日浴血所得，恐为他日隐患！至于粮饷，江南虽疲，然为成此千古功业，即便竭天下之力，亦在所不惜！况，云中等地，久为汉土，民心向宋，王师所至，必箪食壶浆以迎！此时不取，更待何时？”
秦桧 的话，巧妙地将军事冒险包装成了不容置疑的政治正确，将其与“雪耻”、“复土”、“民心”等大义名分捆绑，使得张浚 等持重之言，在朝堂上显得格外“怯懦”和“不合时宜”。支持立即北进的声浪，逐渐压过了谨慎的声音。更微妙的是，秦桧 似乎有意无意地将北伐胜利的荣耀，更多地与前线将领（尤其是岳飞）的“忠勇”联系起来，而非摄政王蔡攸的“庙算”，这在无形中，将了蔡攸一军。
退朝之后，秦王府承运殿内，气氛凝重如铁。蔡攸屏退左右，只留张浚、秦桧 及心腹幕僚诸葛长风。
“王爷，”张浚 忧心忡忡，“秦相 在朝堂之言，虽激昂，实则凶险！我军实力，你我心知肚明。幽州一战，已是强弩之末。姚平仲、呼延灼 重伤，精锐折损三成，粮械消耗过半。此时出塞，塞外苦寒，补给线漫长，虏骑飘忽，一旦有失，前功尽弃啊！”
秦桧 却道：“张相 过虑了。下官岂不知兵凶战危？然，朝野舆情如此，若王爷此时主张稳守，必被诟病为‘养寇自重’、‘畏敌如虎’，岂不寒了前线将士之心，更授人口实？下官观岳飞 将军，忠勇无双，其麾下背嵬军，锐气正盛，或可当此任。即便小有挫折，亦可挫金虏锐气，为我巩固幽云赢得时间。”
秦桧 的话，如同毒蛇，悄然点出了蔡攸最深的顾虑：功高震主，以及朝中潜在的、希望借武将之力平衡他蔡攸权力的暗流。岳飞 及其岳家军，在民间的声望，在军中的威望，已然如日中天。若其再立不世之功，收复云中甚至更远……蔡攸的目光扫过秦桧，对方低眉顺目，却难掩一丝深意。
就在这时，一份来自幽州前线的加急奏报，被呈送上来。正是岳飞 的亲笔手书！信中，岳飞 以慷慨悲歌之笔，详陈幽云已复，然金虏元气未伤，盘踞塞外，终为大患。他痛陈“靖康之耻，犹在眼前”，恳请“授臣精兵数万，充足粮秣，愿出雁门，扫荡云中，直趋金虏西京大同，以绝后患！虽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字里行间，充满了为国雪耻、乘胜追击的炽热情怀和必胜信念。
这封请战书，如同火上浇油。秦桧 立即道：“王爷明鉴！岳将军忠勇可嘉，此正顺应天意民心之举！若不准其所请，岂不令天下忠义之士齿冷？”
蔡攸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他走到巨大的北疆舆图前，手指缓缓划过幽州，越过居庸关，落在云中（大同），再指向更北的漠南。他何尝不想一劳永逸？但他更清楚现实的残酷。军队的疲惫，补给的艰难，塞外作战的凶险，以及……朝堂内外的暗流。秦桧 的怂恿，岳飞 的请战，背后是否有着更复杂的图谋？是单纯的热血，还是有人希望借岳飞 这把最锋利的刀，去完成一个不可能的任务，无论成败，都能达到某些目的？若胜，岳飞 功高盖世；若败，则可消耗这支可能难以完全掌控的强军，甚至将战败的责任推给“贪功冒进”的将领……
良久，蔡攸转过身，脸上看不出喜怒，声音平静无波：“岳鹏举 忠勇体国，其志可嘉。然，出塞之事，关系重大，需周密筹划。这样吧，会之（秦桧字），你拟一道旨意，嘉奖岳飞 及北伐将士，准其相机经略云中之地，试探虏情。然，务必告诫，用兵之道，贵在持重，不可浪战。一切军需补给，着枢密院、户部，依常例筹措拨付，不得有误。”
“常理筹措拨付” 这六个字，蔡攸说得轻描淡写，却让熟知政务的张浚 心头一沉。所谓“常例”，在经历大战、国库空虚、转运艰难的情况下，就意味着拖延、克扣和不足！这看似同意了岳飞 的请求，实则埋下了一个致命的隐患。
“王爷……”张浚 还想再谏。
蔡攸抬手制止了他，目光深邃：“德远（张浚字），你的担忧，本王知晓。然，势之所趋，非人力可逆。让鹏举 去试试吧。或许，他能再创奇迹，亦未可知。” 他的嘴角，勾起一抹难以察觉的冰冷弧度，“至于粮饷……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各部当体谅朝廷艰难，戮力同心才是。”
旨意迅速下达。幽州城中，接到“准其相机经略云中”圣旨的岳飞，激动万分，认为朝廷全力支持，立即秣马厉兵，准备出征。而在应天，一道道看似正常、实则意味深长的指令，从枢密院、户部发出，发往河北各路转运使司：北伐大军犒赏、抚恤、补充兵员、粮草器械等事宜，需“严格核验”、“按制序拨”、“不得滥支”……一场无形的绞索，在岳飞 和他的将士们未曾察觉的情况下，已经开始悄然收紧。北伐的巨轮，在狂热的欢呼与冰冷的算计中，驶向了一片未知而凶险的冰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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