档案馆旧址的压力测试过去两天了。
林知将自己关在实验室里，专注于防火墙的初步算法优化。
外部传感器的数据、防火墙的完整运行日志、以及他自身的主观体验记录，构成了一个庞大的数据集，他需要从中提炼出有效的改进方案。
实验室的门被轻轻敲响，节奏带着一丝熟悉的犹豫。
林知从全息数据模型中抬起眼。
“请进。”
门滑开，薇薇安站在门口。
她依旧穿着那身深色的、带有旧日贵族纹饰但已显陈旧的长裙，苍白的脸上，那双总是笼罩着一层忧郁薄雾的眼睛，此刻却闪烁着一种林知未曾见过的、奇异的光彩——混合着紧张、期待，以及一丝近乎灼热的希冀。
她没有像往常那样只是站在门口低声说话，而是迈步走了进来，反手轻轻关上了门。
“林知先生。”
她的声音比平时清晰，虽然仍带着那股挥之不去的、被低语缠绕的细微颤抖，
“我……听说了一些事情。关于西区档案馆。”
林知并不意外。
道格拉斯警长虽然未参与测试，但事后林知向他简要通报了安全情况和初步数据，以更新警方档案。
警局里没有绝对的秘密，尤其是关于“异常”的消息。
而以薇薇安对这类事件的敏感和她在城市中的信息网络，得知此事并不困难。
“一次必要的系统测试。”
林知点了点头，示意她可以坐下，
“过程可控，结果符合预期。”
“不只是‘符合预期’。”
薇薇安没有坐，她向前走了几步，停在实验室中央，目光扫过那些闪烁着复杂图表和代码的屏幕，最终落回林知脸上。
她的呼吸略微急促了一些。
“巴顿队长手下那个去过档案馆的警员，今天早上在酒馆……他完全恢复了。头痛消失，也不再做噩梦。他说，感觉那地方的‘空气’干净了。是你做的，对吗？在你测试之后。”
林知沉默了一下。这算是一个意料之外但也合理的结果。
防火墙的压力测试，尤其是最后阶段启用的“反相位噪音对冲”协议，本质上是向污染源释放了结构化的反向信息流进行干扰。
这种干扰很可能不仅保护了他自己，也对那个“信息淤积点”造成了持续性的中和或驱散效果，从而间接净化了局部环境。
“测试过程中，为对抗污染源采取的措施，可能产生了一些附带的环境清理效应。”
林知谨慎地解释道，避免将其描述为有意的“净化”，
“这并非测试的主要目的。”
“但结果是真实的。”
薇薇安的声音陡然提高了一些，那双眼睛里的光更亮了，
“一个让正式警员都束手无策、只能标记观察的‘低语点’，你在里面待了那么久，不仅安然无恙，还让它……减弱甚至消失了。”
她紧紧攥着自己的裙角，指节有些发白，
“你之前说过的那套‘防火墙’……它真的有效。不仅仅是在纸面上，不仅仅是在你自己的冥想里，而是在面对真实的……‘它们’的时候。”
她用了“它们”这个词，声音里带着长期受害者才有的、深入骨髓的忌惮。
林知看着她，能清晰感受到她情绪中澎湃的波澜。
这不是简单的恭维或好奇，这是一种溺水者看到坚实浮木时的激动，是长期囚禁于黑暗中的人骤然窥见一缕稳定光源时的震颤。
他构建防火墙的初衷是为了自保和探索，但此刻，他清晰地意识到，这项技术的成功，对薇薇安这样的人意味着什么。
“在本次测试中，基本达到了设计目标。”
林知选择了相对客观的表述，
“它证明了基于信息模型和逻辑建构的主动防御体系，在面对特定类型和强度的精神污染时，具备可行性。”
“可行性……”
薇薇安重复着这个词，仿佛要咀嚼出其中全部的希望。
她深吸一口气，似乎在凝聚全身的勇气，然后，做了一个让林知略微动容的举动——她向林知微微躬身，行了一个古老而郑重的礼节。
“林知先生，”
她抬起头，眼神不再躲闪，而是直直地、恳切地迎向林知的目光，
“我请求您……以我为样本，进行您的研究。”
林知没有立刻回答。他需要评估这个请求背后的含义和风险。
薇薇安继续说着，语速加快，像是生怕被打断：
“您知道我的情况。这诅咒……这低语，它不像档案馆里那些无主的、弥漫的东西。它是有‘生命’的，它缠着我，与我共生，它了解我的恐惧，利用我的记忆。它是活生生的、最恶毒的那种‘污染’。”
她的身体微微发抖，但站得笔直，
“您的防火墙需要优化，需要变得更强大、更智能，以应对更复杂、更隐蔽的威胁，对吗？那么，还有什么比一个持续存在、与宿主深度纠缠、且会‘学习’宿主反应的‘信息共生体’，更能检验和锤炼您的系统呢？”
她的逻辑清晰得令人心痛。
显然，在过去这段时间里，她不仅观察着林知的研究，更在深入思考自己苦难的价值。
“风险很高，薇薇安。”
林知沉声道，语气是科学家式的严肃，
“你的‘诅咒’性质未知程度远高于档案馆的污染。防火墙V1.1尚未完成，直接以其应对这种深度绑定型的威胁，存在不可预知的风险。可能导致你的诅咒被刺激加剧，也可能对我的防御系统造成不可逆的损伤，甚至可能引发我们两者意识层面不可控的交互反应。”
“我知道有风险。”
薇薇安毫不犹豫地回答，脸上甚至浮现出一丝近乎凄然的微笑，
“但我每天都在风险中。低语每时每刻都在侵蚀我，我不知道哪一天它会彻底吞掉‘我’，让我变成街角那些只会喃喃自语的疯子，或者更糟……成为它的傀儡。等待的风险是确定的毁灭，而配合您研究的风险，至少伴随着一丝挣脱的可能。”
她顿了顿，声音低沉却坚定，
“而且，我相信您。我相信您的理性，相信您的方法，相信您不会在毫无把握的情况下将我置于绝境。档案馆的测试，就是您‘把握’的证明。”
信任。这个词从薇薇安口中说出，重若千钧。
在这个怀疑与疯狂才是常态的世界里，她选择将这份沉重的信任，交付给科学与理性。
实验室里安静了片刻，只有仪器运行的细微嗡鸣。
林知的目光落在薇薇安苍白的脸上，落在她因紧张和期待而微微颤动的睫毛上，落在她裙角被攥出的深深褶皱上。
他看到了一个绝佳的研究样本，一个能够极大加速防火墙应对“高级智能型污染”能力优化的关键；但他更看到了一个饱受折磨、却依然在绝望中试图抓住一丝理性之光的人。
“你的请求，我接受了。”
林知终于开口，声音平稳而清晰，
“但必须遵循最严格的实验协议。”
薇薇安的眼睛瞬间被点亮了，仿佛有星辰落入那片忧郁的深潭。
林知站起身，走向主控终端，快速调出新的项目文档。
“首先，这不是治疗，而是协同研究。我们的首要目标是‘理解’——理解你身上‘低语诅咒’作为‘信息共生体’的精确运作机制、信息编码方式、与宿主意识的交互模式。其次，才是评估防火墙现有及未来版本，在防御、隔离乃至最终‘剥离’此类威胁方面的潜力与局限。”
“我明白。”
薇薇安用力点头。
“研究将分阶段进行，从非侵入性观察开始。”
林知开始列出初步计划，
“第一阶段：建立基线。我需要你在防火墙的被动监测模式下，记录诅咒在你意识中的常规活动模式。这需要你佩戴我改进后的生理与精神感应传感器阵列，同时，我会将防火墙的特定非核心监控模块与你建立单向安全链接，仅接收关于信息流特征和你的意识应激反应数据。整个过程，你保有随时终止的绝对权力。”
“没问题。”
薇薇安的回答没有丝毫犹豫。
“第二阶段，在基线建立、确保安全隔离协议万无一失后，可能会进行有限的、受控的‘主动接触’测试。”
林知语气格外慎重，
“例如，在防火墙多重防护下，尝试对低语的特定信息片段进行外部解析，或测试防火墙的不同防御策略对其的抑制效果。每一步都必须经过我们双方共同确认，并预设完备的中止和应急预案。”
“我愿意。”
薇薇安的声音很轻，却充满力量。
林知看着她，最后补充道：
“在整个过程中，你的主观感受和直觉反馈，与客观数据同等重要。你是最了解这‘诅咒’的受害者，你的体验是数据无法完全替代的关键信息。”
薇薇安再次郑重地点头，那份古老的贵族礼仪带来的庄重感，与此刻她眼中属于求存者的炽烈光芒交织在一起。
“我会把我知道的一切，感受到的一切，都告诉您。林知先生，谢谢您……给我这个机会。”
她不再只是一个被动的求助者或情报提供者。
从此刻起，薇薇安·影歌，这位身负古老诅咒的没落贵族之女，正式成为了林知“科学解析诡秘”道路上，第一位自愿的、也是最关键的人类研究合作者与防火墙优化样本。
实验室里，理性的光芒似乎也因此变得更加温暖而坚定。
对抗黑暗的道路上，不再只有孤独的探索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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