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从雪剑峰归来已过半月。鹿云兮的生活彻底围绕着两个重心展开：修炼《水云诀》与泡在藏经阁研读丹道典籍。
《水云诀》的精妙确实远超她的预期。此功法不追求刚猛进境，而是讲究润物无声。每当夜深人静，她于陋室中盘膝运转法诀，便能感受到一股柔和清润的水属性灵息，如春夜喜雨，悄无声息地渗入四肢百骸，滋养着她因资质平庸而略显干涸的经脉。这种滋养温和而持续，不显山不露水，却实实在在地改善着她的根基。
修炼时日尚短，外在的变化才刚刚显现。原本因营养不良和常年劳碌而略显粗糙、暗沉的肌肤，如今透出了些许健康的光泽，摸上去也细腻了不少。眉宇间那抹挥之不去的疲惫与戒备，在功法潜移默化的影响下渐渐淡化，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浸在求知中的专注与宁静。若说最明显的变化，当属那双眼睛——在《水云诀》的持续滋养下，眼神比以往更加清亮有神，顾盼间，仿佛含着一汪清澈的泉水，少了几分往日的尖锐，多了几分沉静。
这日午后，她正在藏经阁丹道区域一个相对安静的角落，全神贯注地研读一枚名为《低阶丹药火候精微控制辨析》的玉简。里面详细论述了不同丹药在炼制过程中，火力细微变化对成丹品质的影响，正与她之前炼制清心丹时遇到的困惑相互印证，让她读得如痴如醉。
正当她心神完全沉浸在“融丹阶段火力骤提三分，持续两息，再缓收一分”的精妙论述时，怀中那枚一直安静的雪剑峰令牌，突然传来一阵清晰而持续的微弱寒意，如同握着一小块正在融化的冰。
召唤来了。第一次值守的时候到了。
鹿云兮从知识的海洋中被惊醒，心神微凛，但很快便恢复平静。她小心地将玉简放回原处，整理了一下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普通外门弟子服饰，又下意识地抬手理了理鬓角并不存在的乱发。她走到一旁光洁如玉柱前，借着模糊的倒影看了看自己——依旧是那张平凡的面容，只是气质中莫名多了几分难得的沉静，尤其是那双眼睛，水润明澈，与她记忆中原主那双总是带着焦虑和痴缠的眸子已然不同。
“这样……应该可以了。”她在心中默念，既是对自己的确认，也是一种心理建设。随即转身，步履平稳地朝着雪剑峰的方向走去。
再次踏上那条覆着薄雪、蜿蜒而上的青石小径，她的心情比第一次前来时平静了许多。山间的寒气依旧刺骨，但她运转起微弱的灵力，已能较好地抵御。沿途的雪松静立，唯有她的脚步声在寂静的山林间回响。
来到那座由白色玉石构筑、散发着凛然剑意与孤寂气息的“剑寂殿”外，她取出令牌。玉牌表面微光一闪，那扇沉重的殿门便如同被无形之手推动，无声地滑开一道缝隙。
殿内的景象与记忆中别无二致——空旷、简洁。地面光可鉴人，倒映着穹顶不知来源的冷光。谢颀依旧一袭云纹白袍，盘膝坐在最里面的寒玉云床之上，宛如一座亘古不化的冰雕。
鹿云兮迈步踏入，殿门在身后无声闭合。她能感觉到，在她进入的瞬间，一道极其淡漠、不带任何情绪的目光在她身上短暂停留了一瞬。那目光如同最精密的尺子，带着一种冷静的评估意味，似乎是在确认她这半月来的“进展”，是否符合预期。随即，那目光便移开了，仿佛她与殿内的一根玉柱、一块地砖并无区别。
她早已习惯，也不期待任何交流，自觉地走到大殿一侧，那个离云床不远不近、既在对方视线范围内又不会构成打扰的老位置，动作流畅自然地盘膝坐下。她没有丝毫拘谨不安，直接从储物袋中取出一枚早已准备好的、关于《低阶灵植药性冲突与调和案例》的玉简，贴在额头，开始专注地阅读起来。她神情平静，姿态放松，仿佛这里就是她平日修炼的静室。
时间在绝对的寂静中悄然流逝，只有两人微不可闻的呼吸声，以及鹿云兮神识阅读玉简时引发的极其微弱的精神波动。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殿外传来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一名穿着执事堂服饰、面容老成的中年弟子捧着几卷厚厚的玉简来到殿门外，恭敬地停下脚步，躬身行礼道：“启禀谢师叔祖，您上月吩咐调阅的近五年宗门庶务支出总册，弟子已整理完毕，特来呈送。”
“放在门外。”谢颀清冷的声音直接在那弟子识海中响起，没有丝毫波澜。
“是。”那执事弟子依言将玉简轻轻放在门口洁净的石阶上，动作小心谨慎。起身时，他的目光下意识地往殿内扫了一眼，这是几乎所有前来雪剑峰的人都会有的好奇。当他的视线掠过安静坐在一侧的鹿云兮时，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脸上闪过一丝明显的疑惑。他微微蹙眉，似乎在记忆中搜索这是哪一位他可能见过却又忘记了的同门，目光在鹿云兮那身显眼的外门弟子服饰和她沉静专注的侧脸上停留了短暂的一瞬。但他很快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迅速收回目光，不敢多瞧，保持着恭敬的姿态，低头快步退下了，整个过程并未表现出太过异常的震惊。
鹿云兮自始至终连眼皮都未曾抬一下，仿佛完全沉浸在玉简的世界里。
又过了一炷香左右的时间，殿外再次传来细碎的脚步声和女子低低的交谈声。两名身着淡青色内门女弟子服饰的少女，手中捧着精致的玉盘，上面摆放着几样灵气盎然的鲜果，显然是来送这个月供给雪剑峰的份例。
走在稍前面的圆脸女弟子在殿门外停下，恭敬行礼后，趁着低头等候的间隙，忍不住悄悄抬起眼帘，好奇地往殿内张望。当她的目光落在鹿云兮身上时，先是茫然，显然不认识这位面生的同门，随即秀气的眉毛微微蹙起，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她极轻地碰了碰身旁同伴的胳膊，用气声近乎耳语道：“柳师姐，你看殿内那位师妹……是新来的吗？我怎么从未在雪剑峰见过她？而且……她这身打扮，是外门弟子吧？”语气中充满了困惑。
被她称为柳师姐的女子，容貌更为秀美些，闻言也悄悄抬眼仔细打量了鹿云兮片刻，眼中同样闪过不解，她摇了摇头，低声道：“确实面生得很。不过……”她迟疑了一下，声音压得更低，“不知为何，总觉得这位师妹看起来……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眼熟，似乎在哪里见过，却又想不起来具体。”
两人交换了一个充满疑惑的眼神，但见云床上的谢颀毫无表示，甚至连眼睛都未曾睁开，自然不敢出声询问。她们放下灵果，依礼默默退下，只是离开时，仍忍不住回头又望了鹿云兮一眼，那目光中的探究之意显而易见。
鹿云兮依旧稳坐如山，连翻动玉简（虽然玉简无需翻动）的节奏都未曾改变。她能清晰地感觉到这些人在看到她时的那种微妙的困惑与探寻，就像看到一幅笔触尚显生涩、但轮廓已隐约有几分熟悉的摹本，觉得似曾相识却又无法立刻与真迹对应，从而产生的一种不确定的熟悉感。
这正是她目前状态的真实写照——《水云诀》刚刚开始发挥作用，让她有了一些难以言喻的、气质上的微妙改变，尤其是眼神和那份沉静，与传闻中那位白月光有了些许模糊的、神韵上的接近，但形貌依旧是她鹿云兮，远未到“以假乱真”的地步。这种朦胧的、尚未完全清晰的相似，反而更让人捉摸不定，也更符合她现阶段的预期。
整个值守期间，除了最初那一道评估的目光，谢颀始终闭目打坐，再未看她一眼，也未曾与她有任何交流。殿内的空气都仿佛被压抑住了，不再流动。
直到两个时辰的值守时间将至，一直如同冰雕般的谢颀，却突然毫无征兆地开口，声音依旧听不出任何情绪，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直接传入鹿云兮的识海：
“《水云诀》修炼，不可懈怠。”
鹿云兮立刻收敛心神，恭敬地朝着云床方向微微欠身，应道：“是，弟子明白。”
她清晰地听出了这句话背后的深意——现在的变化还远远不够，需要她更加努力地修炼这门功法，让那份“相似”更加明显，更加符合他心中的期望。
退出剑寂殿，重新感受到外面并不算温暖的阳光，鹿云兮的心情有些复杂。她知道，随着《水云诀》修炼的日益深入，她与那位逝去白月光的相似度会越来越高，越来越明显。到那时，今日这般温和的、带着疑惑的探究目光，恐怕就会被更加直白的震惊、审视，甚至是某些不为人知的暗流所取代。
她没有直接回外门住所，而是再次转向了藏经阁。只有在知识的海洋里，她才能找到内心的平静与充实。
重新拿起那枚《低阶丹药火候精微控制辨析》的玉简，她却发现自己有些难以集中精神。脑海中不时闪过执事弟子疑惑的眼神、内门女修探究的低语，以及谢颀那句 “不可懈怠”。
她强迫自己静下心来，将注意力放回丹道之上。在后续阅读《百草性状辨析》中关于水系灵植的篇章时，她意外地发现，修炼《水云诀》后，自己对那些描述水属性药材特性（如“性寒”、“润泽”、“清灵”）的文字，有了更直观和敏锐的感知与理解。
“或许……这门功法，除了‘修饰’皮囊，对感悟水性药力、乃至未来炼制某些特定丹药，也会有所助益？”她若有所思，这算是这份“工作”带来的一个意外之喜吗？
直到闭阁的钟声悠扬响起，鹿云兮才收拾好东西，随着人流走出藏经阁。
在藏经阁门口，她意外地遇到了一个不算熟悉的身影。
“鹿师妹。”器堂的沈星河微笑着向她打招呼，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的时间比往常稍长了些，他那双总是带着温和笑意的眼睛里，此刻却掠过一丝极淡的审视，“多日不见，师妹近来似乎……气色更佳，神采奕奕，与往日有些不同了。”他的语气依旧温和，但那探究的意味却比之前的执事和女修要深沉得多。
鹿云兮心中微凛，面上却保持着一贯的平静，甚至刻意让眼神显得更加温顺了些，微微垂眸道：“沈师兄说笑了，不过是近日遵从师长教诲，勤加修炼，略有所得，不敢当师兄如此夸赞。”
沈星河笑了笑，不再就此多言，转而聊起了最近器堂炼制的一批新式丹炉，但鹿云兮能感觉到，他那看似随意的目光，仍会不时地落在自己身上。
走在返回外门住所的僻静小路上，鹿云兮不禁陷入沉思。现在的她，就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刚刚激起了些许不易察觉的涟漪。认识那位白月光的人似乎比她预想的要多，而随着《水云诀》的修炼，这些涟漪终将不断扩大，甚至可能演变成汹涌的暗流。
她下意识地握紧了袖中的那枚记录着炼丹心得的玉简，冰凉的触感让她纷杂的思绪渐渐沉淀下来。
无论如何，这条路既然选择了，就没有回头可言。而现在最重要的，是抓住这个用特殊身份换来的宝贵机会，借助雪剑峰提供的资源，尽快提升自己在丹道上的实力与造诣。
唯有掌握真正的、属于自己的实力，才能在未来可能到来的种种风波与审视中，站稳脚跟，拥有选择的余地。
她抬头望向外门那片低矮熟悉的屋舍，眼神重新变得坚定而清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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