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月禾的提议，让正在热烈讨论“育儿经”的顾家人，都愣了一下。
拍全家福？
在这个年代，这可不是一件小事。
要去专门的照相馆，穿上最好的衣服，是一件很有仪式感的事情。
“好端端的，怎么想起来拍全家福了？”顾云泽有些奇怪地问道。
他敏锐地察觉到，苏月禾今天的情绪，似乎有些不对。
但具体是哪里不对，他又说不上来。
苏月禾的目光，平静地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
顾老爷子，舒云，舒鸿，顾云泽，还有摇篮里睡得正香的两个小家伙。
她的声音，依旧是清冷的，但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温柔。
“昭阳和月明出生了，我们家，现在才算是真真正正的，完整了。”
“我想，把这一刻，记下来。”
这个理由，合情合理，也让所有人都无法拒绝。
是啊。
一家人，完完整整地，都在这里。
这是多么值得纪念的一刻。
“对！月禾说得对！”
舒云第一个反应过来，她高兴地一拍手。
“是该拍一张！必须拍！把我们昭阳和月明，拍得漂漂亮亮的！”
她的脸上，洋溢着发自内心的喜悦，丝毫没有察觉到，苏月禾提出这个建议背后，那深藏的、沉甸甸的用意。
顾老爷子也呵呵地笑了起来。
“行！就这么定了！我马上去联系京市最好的照相馆，最好的摄影师！”
“衣服！对，我们都得穿上新衣服！”
“昭阳和月明的小衣服，我前几天刚做好的，正好能穿！”
一件原本只是苏月禾临时起意的提议，瞬间，就变成了一整个家族的头等大事。
接下来的两天，整个小院，都陷入了一种忙碌而又欢乐的氛围中。
舒云找出了压在箱底的、自己当年结婚时穿的、最漂亮的料子，准备连夜给全家人都改裁出一身体面的新衣。
顾云泽则负责起了“总设计师”的职务，他画了好几张构图草稿，反复研究，怎么站位，才能把每个人都拍得最好看。
苏月禾看着他们忙碌的身影，心中那份沉重的无力感，被一丝丝温暖所冲淡。
她要的，就是这个。
就是这种，一家人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充满希望和期待地，去努力，去欢笑的氛围。
拍摄全家福的那天，天气格外晴朗。
一家人，穿着崭新的、由舒云亲手缝制的衣服，来到了京市最着名的“建国照相馆”。
顾老爷子穿着一身笔挺的军装，精神矍铄。
舒鸿也是一身军装，英武不凡。
顾云泽则是一身得体的中山装，衬得他愈发俊朗挺拔，书卷气与贵气并存。
苏月禾穿着一件淡蓝色的连衣裙，款式简单，却将她清冷出尘的气质，衬托得淋漓尽致。
而最引人注目的，自然是两个小主角。
小昭阳和小月明，被舒云和苏月禾，一人抱一个，护在怀里。
他们穿着一模一样的红色小棉袄，戴着同款的虎头帽，粉雕玉琢，像两个年画里的娃娃。
照相馆的老师傅，看到这一家子人，眼睛都亮了。
这长相，这气质，简直是太出众了。
根本不需要他费心去指导什么姿态，随手一拍，就是一幅画。
闪光灯下。
“咔嚓——”
时间，在这一刻，被定格。
照片上。
顾老爷子坐在最中间的太师椅上，满脸慈爱地笑着。
顾云泽和苏月禾，一左一右，站在他的身后。
顾云泽的脸上，是毫不掩饰的、为人夫为人父的骄傲和幸福，他的手，轻轻地搭在苏月禾的肩上，充满了占有和保护的意味。
苏月禾的表情，依旧是淡淡的，但她的嘴角，却有着一个极浅的、温柔的弧度。
她的眼神，清澈而坚定，仿佛承载着整个家庭的未来。
舒云和舒鸿，站在两侧。
舒鸿的脸上，依旧是那副严肃的表情，但眼神深处，却透着不易察觉的柔和。
而舒云，她笑得，是所有人里，最灿烂，最幸福的。
她的眼角，已经有了细纹，但那双眼睛里，却闪烁着比星辰还要明亮的光。
那是一种，在经历了无尽的黑暗与苦难之后，终于拥抱了光明和希望的，满足。
两个小家伙，一个在妈妈怀里好奇地睁着大眼睛，看着镜头。
一个在奶奶怀里，已经呼呼地睡着了，嘴角还挂着一丝口水。
这张照片，完美得，没有任何瑕疵。
也完美得，没有任何遗憾。
拍完照回家的路上，舒云一直捧着那张刚刚洗出来的、还带着药水味道的照片，翻来覆去地看，怎么也看不够。
“真好……真好啊……”
她喃喃自语，眼眶，有些湿润。
回到家后，苏月禾叫住了正准备回房休息的舒云。
“妈，我们能，单独聊聊吗？”
舒云愣了一下，随即笑着点了点头。
“好啊。”
两人来到了院子里的桂花树下。
苏月禾没有绕弯子。
她看着舒云，轻声，却又无比清晰地问道。
“您的身体，是不是出问题了？”
舒云脸上的笑容，在听到这句话的瞬间，僵住了。
她眼中的光，也黯淡了下去。
她沉默了很久很久。
久到苏月禾以为，她不会回答了。
“月禾，你……”
舒云缓缓开口，声音，有些沙哑。
“你是怎么知道的？”
苏月禾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那眼神，仿佛在说：您不用管我怎么知道的，您只需要告诉我，是，或者不是。
舒云看着她，忽然，释然地笑了。
笑得，有些无奈，也有些欣慰。
“我就知道，什么都瞒不过你这个鬼丫头。”
她承认了。
“是。我的身体，早就垮了。”
她的声音，很平静，没有悲伤，也没有不甘，就像是在说一件，别人的事。
“在‘蜂巢’的时候，我就知道。那些实验，早就把我的底子，都掏空了。”
“能撑到今天，看到云泽娶了你这么好的媳妇，看到昭阳和月明出生……我已经，赚大了。”
“月禾，别告诉云泽，也别告诉爸。”
她伸出手，握住了苏月禾的手，那只曾经无比秀美的手，此刻，却干枯得像是老树的枝干。
“我不想他们为我担心，不想破坏现在这么好的日子。”
“我剩下的时间不多了，就让我，安安静静地，开开心心地，过完这最后一段日子，好不好？”
她的眼神里，带着一丝恳求。
苏月禾看着她，心，像是被针扎一样地疼。
她张了张嘴，想说，我有办法，我可以……
但，她最终，什么都没说。
她知道，任何治疗，对现在的舒云来说，都只是一种痛苦的折磨。
而她想要的，不是拖着一副残破的躯体，苟延残喘。
她想要的，是在最后的时光里，保有自己的尊严，和作为母亲、作为奶奶的，幸福。
苏月禾缓缓地，点了点头。
“好。”
她答应了。
也就在这一刻，书房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
顾云泽站在门口，脸色惨白如纸。
他显然，已经听到了她们所有的对话。
他的身体，在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
他看着舒云，又看着苏月禾，那双漂亮的桃花眼里，瞬间，蓄满了绝望和痛苦。
“妈……”
他只叫出了一个字，声音，就哽咽得，再也说不出话来。
他才刚刚，找回自己的母亲啊。
他才刚刚，体会到，有母亲在身边，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
为什么……
为什么老天，要这么残忍？
舒云看到儿子这副样子，心疼得，眼泪一下子就掉了下来。
她想站起来，去安慰他。
却被苏月禾，按住了。
苏月禾站起身，走到顾云泽的面前。
她没有说任何安慰的话。
只是伸出双臂，用力地，将这个正在崩溃的男人，紧紧地，抱在了怀里。
“顾云泽，看着我。”
她捧起他的脸，强迫他，与自己对视。
“哭，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你是男人，是这个家的顶梁柱。现在，妈需要你，孩子们需要你，我也需要你。”
“把眼泪收起来。”
“然后，像个男人一样，去笑着，陪她，走完这最后一程。”
苏-月禾的话，像一把冰冷的刀，也像一剂强心针，狠狠地，扎进了顾云泽的心里。
他看着她，看着她那双比任何时候都要坚定、都要明亮的眼睛。
他心中的那份崩溃和绝望，渐渐地，被一种更深沉、更厚重的力量，所取代。
是啊。
他是男人。
他不能倒下。
他深吸一口气，用力地，抹掉了脸上的眼泪。
然后，他走到舒云的面前，缓缓地，跪了下去。
他将头，轻轻地，靠在了母亲的膝上。
像很多年前，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一样。
“妈。”
他的声音，依旧沙哑，却已经，没有了哭腔。
“对不起。”
“还有……谢谢您。”
“接下来的日子，就让我们，好好地，陪着您。”
窗外，夕阳的余晖，将整个院子，都染成了一片温暖的金色。
一家人，静静地，相拥在一起。
没有嚎啕大哭，没有歇斯底里。
只有一种，在接受了命运的残酷之后，愈发显得珍贵的，宁静与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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