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公开讲论的日子,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拨快的沙漏,簌簌地流逝。清风观里里外外,彻底变了模样。
原本杂草丛生、瓦砾遍地的庭院,被清理得干干净净,夯实的黄土地面画上了清晰的白线,分割出不同的展示区域。观星台被改造成了核心主讲台兼“天文与数学角”,台上架起了林知理设计的可调节角度的巨大黑板(其实就是几块拼接的、涂了黑漆的木板),旁边立着赵琰熬夜绘制的巨幅星图和新制的星盘、日晷模型。
台下,左边是“力学与工巧角”。墨十七的水力纺车大模型占据c位,水流从后院引来的小沟渠驱动,纺轮飞转,发出均匀的嗡嗡声,旁边还展示着杠杆、滑轮组、斜面等简单机械的原理模型,甚至还有一个小型的、用石块和木框搭的“拱桥”,用以演示应力分布。
右边是“光学与物候角”。马代码贡献了他所有的宝贝:潜望镜(加长版)、小孔成像暗箱、三棱镜分光演示仪,还有一堆瓶瓶罐罐,里面浸泡着各种奇怪的植物标本和矿物晶体,标签上写着观察要点。悟情仓鼠蹲在一个特制的、带多个小屏幕的操作台后面,负责循环播放一些动态示意图和数据图表。
正对观星台的空地中央,则设了一个“互动体验区”。这里有简单的天平、量筒、尺规,还有几道趣味数学题写在立牌上,旁边放着算筹和沙盘,供来访者尝试。苏婉清负责这个区域,她已经准备好了几套说辞,准备应对各种好奇或刁难的问题。
粉红博美【小甜甜】的职务也明确了——流动吉祥物兼气氛调解员。它脖子上挂了个“求摸求投喂(仅限善意)”的小牌子,负责在人群可能过于紧张或发生小冲突时,凑过去歪头卖萌,缓解气氛。
孙悟空的任务最“重”——他负责守在清风观唯一(且被墨十七加固过)的大门口,担任“门神”兼“秩序维护员”。用林知理的话说:“大圣,您的任务就是让所有人都能‘愉快’地进来,‘平安’地出去。”孙悟空对此的理解是:谁闹事就丢出去,但丢的姿势要帅。
周淳安博士依旧深居简出,但不同于之前的刻意回避,他偶尔会在清晨或傍晚,背着手在各展示区域默默转悠,看看墨十七调试纺车,瞥一眼赵琰校准星盘,或者站在马代码那些光学仪器前皱眉沉思良久。他不再发表评论,但那专注审视的眼神,让几个学生既紧张又隐隐有些期待——仿佛在等待一位严苛考官的最终评语。
紧张筹备的不止西山。京城里,关于这场讲论的议论早已沸反盈天。
茶楼酒肆,士子聚谈,无不以此为焦点。
“听说了吗?沈墨轩老先生昨日在徐府别院开讲,痛斥格致之学‘剖判虚空,妄测天意’,听者动容啊!”
“西山那边也不消停,我有个亲戚在工部当差,偷偷去看过,说弄了不少稀奇古怪的玩意儿,还有个猴妖看门!邪性!”
“陛下这回可是把双方架在火上烤啊!也不知最后哪边能赢?”
“哼,沈公乃理学泰斗,学究天人,岂是那等雕虫小技、妇人之见可比?依我看,书院关门是迟早的事!”
“未必吧?我可是听说,那林尚书在朝堂上,仅凭一把算盘,就问得徐阁老哑口无言呢……”
争论纷纷攘攘,赌局都开了好几盘,押沈墨轩胜的占了大头,但押书院“至少能撑过半天”的也不少。更有甚者,一些消息灵通的商贾、工匠,甚至对学问好奇的平头百姓,也动了心思,打算到时候去西山看看热闹——万一那些“奇技”真的有用呢?
讲论前三天,林知理收到了一份特殊的“拜帖”。
不是来自徐阁老或沈墨轩,而是来自城东“百工坊”的几位大匠头联名递上的。帖子言辞朴实恭敬,说久闻格致书院讲求“实学”,匠人们心中仰慕,不知讲论当日,可否允他们这些“粗鄙匠人”在一旁“瞻仰学习”?末尾还小心翼翼地问,能否带上几个他们觉得“有点意思”但一直弄不明白的物件,请书院先生们“指点一二”?
这帖子让马代码和三个学生都兴奋不已。匠人们的认可是最实在的!
林知理欣然应允,并回帖表示欢迎,且特意说明“书院旨在探究万物之理,匠作之巧亦是格物大道,欢迎携物共研”。
与此同时,沈墨轩那边也放出了风声:讲论当日,他将携带《道器辨》手稿及历代“天人感应”灾异记录汇编前来,并有其门下八位精通经史、天文、律历的弟子随行,“以备质询”。
气氛,陡然从学术争论,升级为了一场即将公开上演的、关乎两种世界观碰撞的“对决”。
讲论前夜,清风观灯火通明,所有人都在做最后的检查和演练。
墨十七一遍遍调试着水力纺车的传动皮带,确保它运转顺滑无声。赵琰反复核对星图上的每一个星宿位置和标注,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苏婉清对着几个预设的问题,反复练习着讲解的语气和手势。马代码则紧张地擦拭着他的光学仪器,嘴里念念有词,祈祷明天天气晴朗,便于演示。
林知理独自走上观星台。夜空清澈,星河低垂,山风带着晚秋的凉意。她看着山下京城方向那片璀璨的灯火,那里有无数双眼睛正望向这里。
“紧张吗?”一个略显干涩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林知理回头,是周淳安。他今晚没穿那身洗白的儒衫,换了件半旧的深蓝道袍(大概是观里翻出来的),背着手,也望着山下。
“有点。”林知理坦诚道,“但不是怕输。”
“哦?那怕什么?”
“怕辜负。”林知理轻声道,“辜负了这些愿意尝试新事物的学生,辜负了那些对我们抱有哪怕一丝好奇和期待的匠人百姓,也辜负了……这个时代可能给予的一点点改变的机会。”
周淳安沉默良久,忽然道:“今日收到沈兄(沈墨轩)来信。”
林知理看向他。
“信中言,彼携‘天理’而来,定要涤荡西山‘妖氛’,还学统以清白。”周淳安语气平淡,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还问我,为何滞留此‘是非之地’,劝我速离,免污清名。”
“那博士为何不走?”林知理问。
周淳安没有立刻回答,他的目光扫过台下那些在灯火中忙碌的年轻身影,扫过那些奇形怪状却透着某种笨拙生机的装置,最后落回林知理脸上。
“老夫自幼习算,精研《九章》,自诩窥得算学门径。”他缓缓道,“然那日观你以符号推演,解同余之题,思路之清晰,法度之严整,令老夫……惕然心惊。后又见这些小子,观蚁测星,制器演光,虽粗糙稚嫩,却自有一股勃勃生气,非是死记硬背之徒。”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词句:“沈兄所言‘天理’,高悬千古,固然巍然。然,山下百姓所求,不过温饱安宁;军中将士所望,不过克敌利器;朝廷府库所需,不过开源节流。这些,光靠‘天理’和‘心性’,可能填饱肚子?可能筑起坚城?可能算出钱粮?”
他摇了摇头,自嘲般笑了笑:“老夫不知你们所求的‘理’究竟能走多远。但至少,你们在试着‘看’清这个世界,而不是只从故纸堆里‘想’出这个世界。就冲这一点……”
他转过身,看着林知理,古板的脸上露出一丝极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却无比郑重的神色:
“明日,老夫就坐在这观星台下。倒要看看,是沈兄的‘天理’高远,还是你们的‘格物’……更接地气。”
说完,他不等林知理回应,便背着手,踱下了观星台,身影很快没入观中的阴影里。
林知理望着他消失的方向,心中微暖。这位顽固的“钉子户”,终于在最后时刻,选择站在了“观察者”的席位,而非“反对者”的阵营。
她重新望向星空,深吸一口清冷的空气。
明日,便是检验一切的时刻。
山下,徐府别院中,沈墨轩焚香沐浴,正襟危坐,对着案头那卷《道器辨》手稿,闭目凝神。他身后,八位弟子屏息侍立,眼中燃烧着卫道的火焰。
更远处,皇宫大内,赵珩立于殿前,遥望西山方向,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袖中那枚温润的玉珏。
京城的万家灯火,西山的数点孤光,在这深秋的夜里,沉默地对峙着。
而黎明,正不可阻挡地,从东方的天际线后,缓缓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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