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三刻,天还没擦亮,太和殿前已是乌泱泱站满了文武百官。只是今日的气氛,比起往日上朝,更多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诡异。官员们三两成群,低声交头接耳,目光时不时瞟向文官队列前端一个略显单薄的身影——新任“新世理藩院”主事,女尚书林知理。
林知理穿着一身崭新的、按一品尚书规格特制的绯红官袍,头上戴着同样规制的梁冠。这身行头分量不轻,但她站得笔直,目视前方,脸上没什么表情,心里却在默默复盘昨晚和赵珩对过的流程,以及预案A到预案F。
“铛——!”
净鞭三响,钟鼓齐鸣。百官鱼贯而入,分列两班。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山呼已毕,赵珩端坐龙椅之上,目光平静地扫过下方。他的气色比前几日好了不少,眼底那因“帝理科盟”效应残留的、过于理性的光芒也收敛了许多,恢复了帝王的深邃。只是若细看,便能发现他龙袍袖口内衬,用极细的金线绣着几个微小的、类似电路图的纹样——这是马代码非要给他加的“防规则干扰符”,号称能过滤掉80%的无效浪漫数据流。
“众卿平身。”赵珩开口,声音沉稳,“今日朝会,首要议一事。自天地新规以来,万象更新,机遇与挑战并存。为顺应时势,研习新理,安顿异象,育化英才,朕决议,于京城设立‘格致书院’。”
“格致”二字一出,不少老臣眼皮就是一跳。《大学》有云:“致知在格物”。用这词,端的是堂堂正正,让人挑不出错,可谁都知道这书院是干什么的!
赵珩不等底下议论开,继续道:“书院旨在探究物理之妙,研修算学之精,融通新规,学以致用。特敕令,新世理藩院主事林知理,兼任书院首任山长,总领筹建、规制、教学一应事宜。所需用地、钱粮、人手,着户部、工部、礼部协同办理,不得有误。”
圣旨内容简洁有力,核心就两点:办书院,林知理当家。
殿内安静了一瞬。
紧接着,文官队列最前方,一位白发苍苍、面容清癯、穿着超一品仙鹤补服的老者,猛地向前踏出一步。他正是三朝元老,太子太傅,文华殿大学士,清流领袖——徐阁老,徐芳庭。
“陛下!老臣,万死不敢奉诏!”徐阁老声音洪亮,带着痛心疾首的颤音,扑通一声就跪下了,额头触地,姿态决绝。
来了。林知理心中默念,预案b启动。
赵珩似乎早有所料,面色不变:“徐爱卿何出此言?”
徐阁老抬起头,老泪纵横(演技十分精湛):“陛下!治国之道,在正人心,在明经义,在循祖制!我朝以儒立国,以孝治天下,士子所习,当是圣贤之道,仁义之理!今陛下欲设此‘格致书院’,所授无非奇技淫巧,所研尽是末流小道!此乃动摇国本,祸乱学统之举啊,陛下!”
他越说越激动,手指颤抖地指向林知理(但很谨慎地没有直接指):“更何况,让一女子,执掌山长之位,牝鸡司晨,乾坤颠倒!古往今来,焉有此理?此例一开,礼崩乐坏,纲常何在?陛下三思啊!”
“牝鸡司晨”四个字像一块石头砸进水里,激起了更多涟漪。不少保守派官员纷纷出列,跪在徐阁老身后,附和之声此起彼伏:
“陛下!徐阁老所言极是!书院之事,万万不可!”
“女子为山长,成何体统?恐为天下笑!”
“奇技淫巧,坏人心术!长此以往,国将不国!”
龙椅上的赵珩,脸色微微沉了下去。跪着的官员们心中不免惴惴,但徐阁老脊背挺直,一副“老夫为国尽忠,死而后已”的凛然模样。
就在这气氛凝重之际,一个清晰平静,甚至带着点例行公事般语调的女声响起:
“陛下,微臣可否请教徐阁老几个问题?”
众臣目光唰地集中到说话之人身上。正是风波中心的林知理。她出列,对着赵珩施了一礼,然后转向跪在地上的徐阁老,态度客气得像在请教账目:“徐阁老忧国忧民,拳拳之心,下官感佩。只是下官愚钝,对于阁老所言‘奇技淫巧’、‘末流小道’、‘坏人心术’乃至‘动摇国本’之论断,有些许不解,想请阁老指教。”
徐阁老冷哼一声,虽未起身,但头颅昂起:“林大人有何不解?尽管道来!”他浸淫官场数十年,辩论经义从未怕过谁,何况对手是个黄毛丫头(在他眼里)。
林知理从袖中(官袍袖子特意改大了点)不慌不忙地掏出一把……枣木算盘。正是枣树精审计员某根枝条所化,油光水滑,算珠圆润。
这动作让众臣一愣。朝堂之上,掏算盘?这是要当场算账?
“第一个问题,”林知理手指轻抚算盘,发出清脆的响声,“敢问阁老,户部每年漕粮四百万石,自江南运抵京师,沿途损耗几何?押运、仓储、人力开销又是几何?”
徐阁老皱眉:“此乃户部细务,老夫主管文教,岂能尽知?然漕运乃国之命脉,纵有损耗开销,亦是必需。”
“下官近日恰好算了算,”林知理手指在算盘上飞快拨动,噼啪作响,声音不大,却奇异地压过了殿内细微的嘈杂,“依去岁数据,途中年均损耗约一成半,即六十万石。押运官兵、民夫、船工薪饷杂项,折银约八十万两。仓储维护、防鼠防潮及折损,又去十五万两。此三项,合计约等于一百四十万两白银,或等值的近百万石粮食。”
她抬起眼,看向徐阁老,也扫过后面那些跪着的官员:“阁老,这一百四十万两,可养十万边军一年之饷,可筑百里坚固堤防,可设五百处州县义仓,以备荒年。此乃‘末流小道’乎?”
徐阁老脸色微变,强辩道:“漕运维系京师百万军民口粮,关乎稳定,岂能单纯以银钱计较?”
“下官并非要废除漕运,”林知理语气依旧平和,“只是想请教第二个问题:若有一种方法,能精准预测河道水情、优化船队编组、改进仓储之法,可将损耗降至半成以下,开销节省三成以上。此法,是‘奇技淫巧’,还是‘利国利民’?”
不等徐阁老回答,她算珠又是一拨:“第三个问题:我朝边军铠甲、兵刃,打造耗时耗力,且品质参差。若有一套标准,能规范尺寸、统一材质、量化检验,使甲胄更坚,兵刃更利,打造更快,成本更低。此标准,是‘坏人心术’,还是‘强兵利器’?”
她目光清澈,看向龙椅上的赵珩,也像是对着满朝文武:“陛下,诸位大人。算学,可厘清钱粮,节省国帑;格物,可明察物性,改进工器;统筹,可优化流程,提升效率。这些,便是格致书院想要研习、传授并应用之学。它们不替代圣贤教化,而是为圣贤教化下的盛世,打下更坚实、更富庶的根基。”
她将算盘轻轻放在地上(枣木算盘自己调整了一下角度,确保每个珠子都清晰可见):“下官愚见,不能强国富民、安境保民之‘道’,才是无根之木;而能解实际之困、增百姓之福的‘技’,未必不是通往大‘道’之途。书院所求,无非是让这‘途’更清晰,走的人更多些罢了。”
殿内一片寂静。
只有那把枣木算盘,在透过大殿高窗的晨曦照耀下,泛着温润的光泽,仿佛在无声地验证着方才那一连串数字。
徐阁老张了张嘴,他有一肚子“义利之辨”、“华夷之防”、“道器之分”的大道理可以驳斥,但面对那一百四十万两白银,节省三成开销,更强更快的兵甲这些实实在在、戳中朝廷痛点的问题,那些大道理忽然显得有些……苍白无力。
户部尚书悄悄擦了擦额角的汗,工部尚书眼神闪烁。就连一些中立派官员,也露出了思索的神情。
赵珩眼底闪过一丝极淡的笑意,快得无人察觉。他知道,火候到了。
“徐爱卿,”赵珩缓缓开口,语气不容置疑,“林卿所言,虽是一家之言,然其中关切实务,体念国艰之心,朕听之甚慰。设立书院,非为废经义,乃为补实学。女子为山长,虽有违常例,然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事。林卿才学、胆识、功绩,众卿有目共睹。此事,朕意已决。”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仍跪着的官员:“至于钱粮用地,乃具体事务,着三部与林卿仔细商议,拟定章程再报。若有疑难,”他看向徐阁老,语气放缓,“徐爱卿德高望重,经验丰富,届时也请不吝指点,务求将此书院办成利国利民之典范。爱卿,先平身吧。”
一番话,既肯定了林知理,驳回了徐阁老的核心反对理由,又给了老臣台阶,将矛盾从“办不办”引向了“怎么办”的具体事务层面。
徐阁老脸色变幻,最终化为一声长叹,颤巍巍地被旁边人扶起。他知道,皇帝决心已下,再硬顶已无意义,反而失了体面。但,这绝不意味着结束。
“老臣……遵旨。”徐阁老的声音带着疲惫,但眼神深处,那簇反对的火苗并未熄灭。
“退朝——!”
百官心思各异地散去。林知理弯腰捡起地上的枣木算盘,算珠在她手中轻微地蹭了蹭,仿佛在邀功。
“林大人,”一个温和的声音在旁边响起,是那位一直沉默观察的周淳安博士(他今日恰好轮值记录朝议),他看了看林知理手中的算盘,古板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淡淡道,“算盘打得不错。不过,书院山长,光会算账可不够。”
林知理收好算盘,微微颔首:“多谢周博士提点。路总要一步步走。”
周淳安不置可否,转身随着人流离开了。
走出太和殿,阳光有些刺眼。林知理眯了眯眼,心中并无多少轻松。圣旨是拿到了,但徐阁老那句“牝鸡司晨”和无数道或明或暗的审视目光,让她清楚地知道,真正的麻烦,现在才开始。
“林尚书留步。”一个小太监悄无声息地凑近,低声道,“陛下口谕:算盘打得很好,下次可以打得再响些。另,陛下问,书院选址,林尚书是看中了西山的废观,还是南城的老仓?”
林知理:“……”
看来陛下不仅准备好了圣旨,连她的备选方案都摸清楚了。这位“项目投资人”,倒是尽职尽责。
“请回禀陛下,”林知理嘴角微扬,“废观清静,老仓宽敞。容臣……再算一算。”
她掂了掂手中的枣木算盘,感觉它今天格外称手。
山长的椅子还没坐热,算盘声,恐怕是未来很长一段时间里,最动听的背景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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