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咖里，泡面的香气与二手烟的雾气混合，形成一种独特的、属于深夜的颓靡氛围。邻座的少年因为一局游戏的失利，愤怒地将耳机摔在桌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严景行对此充耳不闻。
他面前的屏幕上，是焦煤期货主力合约的分时图，那根代表价格的曲线，正在无数买盘的簇拥下，坚定而缓慢地向上攀爬，像一支出征的军队，充满了昂扬的斗志。
他为这支军队埋下的“普罗米修斯之火”，那些沉在深水区的巨额买单，此刻正静默无声。它们是深海的水雷，在猎物最得意忘形的时候，才会露出狰狞。
陷阱已经布下，剩下的，便是等待。
但等待，不意味着无所事事。对于严景行而言，等待，是另一场狩猎的开始。
他的身体靠在椅背上，姿态放松，甚至有些懒散。但在他的意识深处，“记忆宫殿”正以前所未有的功率高速运转。那枚被他命名为“埃德尔斯坦”的行为指纹，像一束高能粒子流，正对整个华夏金融体系的每一个角落，进行着地毯式的扫描。
焦煤期货的骗局，手法粗暴，充满了原始的贪婪，带有浓重的赵家风格。那是鬣狗的捕食方式。而冯·埃德尔斯坦，那头来自欧洲的雄狮，绝不会只有这一种捕猎手段。他一定还有更优雅、更隐秘，也更符合他贵族身份的“餐桌”。
严景行的意识在浩瀚的数据星海中穿行。股票、债券、外汇、基金……一个个市场被高速滤过。这些都是喧嚣的战场，容易留下痕迹。他的直觉引导着他，掠过这些霓虹闪烁的区域，沉向一片更深、更暗的所在。
银行间市场。
这里是金融体系的中央动脉，是机构与机构之间进行短期资金融通的领域。这里的交易额以万亿计，但波动却平缓如冰封的湖面。因为这里的玩家，都是银行、券商、保险公司这样的庞然大物，他们追求的是稳定，是流动性，而不是投机。
这是一个外人看来枯燥乏味的世界。
然而，就在这片灰色、单调的数据海洋中，一个微弱的、不协调的信号，被“埃德尔斯坦指纹”精准地捕捉到了。
【异常节点：银行间票据市场。】
【异常模式：特定交易对手组合下的，非市场化利率偏差。】
票据市场，是银行间市场里一个更细分的领域。企业有银行开出的承兑汇票，但需要提前拿到现金，于是便将票据在市场上“贴现”卖出，支付一定的利息。这个利息，就是贴现率，它通常紧随Shibor（沪上银行间同业拆放利率）波动。
严景行捕捉到的异常，正是在这个贴现率上。
他的“超算大脑”中，一张复杂的网络图谱迅速生成。图谱的节点，是上百家企业和十几家地方性商业银行。在过去的一年里，这些节点之间发生了数千次票据贴现交易。
绝大部分交易的贴现率，都紧紧围绕着Shibor基准线上下浮动，符合市场规律。
但其中有几十笔交易，显得格格不-入。
这些交易的参与方，总是一家位于二三线城市的商业银行，和一家看起来平平无奇的制造企业。而它们的贴现率，总是比市场平均水平，低上那么零点几个百分点。
这意味着，这家制造企业，总能以比别人更便宜的价格，从银行那里借到钱。
一次是运气，两次是关系好。但当这种“好事”在不同的企业和不同的银行之间，反复出现，并且这些企业和银行的背后，都或明或暗地闪现着赵家残余势力的影子时，这就不是运气，而是一个信号。
一个精心设计的骗局的信号。
严景行端起桌上一瓶早已不冰的冰红茶，喝了一口。甜腻的液体滑过喉咙，他的思维却像手术刀一样冰冷而锋利。
他调出了其中一家“幸运”企业的财务报表。这是一家位于河北的纺织厂，报表上看，经营状况一般，负债率不低。
严景行将报表中的“财务费用”一项单独拎出，与他在票据市场上观察到的，这家企业实际支付的“贴现利息”进行比对。
一个巨大的黑洞，赫然出现。
根据报表，这家纺织厂去年为短期借款支付的利-率，高达百分之九。而它在票据市场上做的那些交易，公开的利率，却只有百分之三。
中间那百分之六的利差，去了哪里？
这笔钱，在公开的账目上，蒸发了。
严景行的嘴角，扯出一个没有温度的弧度。
他找到了。
这就是金融圈里，一种古老而有效的骗术——阴阳合同。
一份“阳合同”，写着合规的、漂亮的利率，用来应付监管，做平账目。
一份“阴合同”，藏在桌子底下，那上面，才是双方真实的、血淋淋的交易条款。那消失的百分之六，就在那份看不见的合同里。
它的目的，可以有很多种。高利贷、利益输送、或者……构建一个不受监管的，庞大的秘密资金池。
严景行需要证据。他需要拿到那份“阴合同”。
他的目光在屏幕上那十几家地方性商业银行的名字上扫过，最终，锁定了一家位于西北某省的，“金州城市商业银行”。
这家银行的It系统，在他的“记忆宫殿”里，被标记为深红色。
——漏洞百出，形同虚设。
严景行的手指在键盘上化作一片残影。他没有去攻击银行的核心系统，那会触发最顶级的警报。他像一个幽灵，悄无声息地绕过层层防火墙，滑进了这家银行的内部邮件系统。
他没有惊动任何人，只是作为一个“旁观者”，调阅着特定账户的邮件往来。
目标：信贷部经理，王海东。
这个人的名字，在那些异常交易的经办人一栏里，出现频率最高。
严景行直接打开了王海东的“已删除邮件”文件夹。对于很多人来说，这里是垃圾场。但对于一个猎人来说，这里是宝库。
一封封邮件被快速还原、扫描、分析。
终于，他的目光定格在一批被打包的扫描件上。附件的命名很普通——《xx纺织有限公司财务顾问协议》。
他点了开来。
协议的内容，与纺织、与顾问，没有半点关系。那是一份赤裸裸的，补充还款协议。
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作为获得那笔“低息”票据贴现的代价，xx纺织有限公司，必须在每个季度，向一家名为“盛世嘉业咨询”的公司，支付一笔“咨询服务费”。
而这笔费用的年化总额，不多不少，正好是那消失的百分之六。
这就是“阴合同”。
严景行没有停下，他用“盛世嘉业咨询”这个名字，作为新的关键词，在王海东的邮件系统里进行深度搜索。
很快，他找到了另一封邮件。
发件人，是金州银行的某个副行长。收件人，是王海东。
邮件正文只有一句话：【王经理，盛世嘉业的周总，是赵家老三的内侄，他的业务，优先办，加急办。】
一句话，将整条证据链，完美闭环。
从银行高管的授意，到信贷经理的具体执行，再到伪装成“咨询公司”的赵家白手套，最后到被高利贷吸血的实体企业。
一个以银行间市场为掩护，以国家信用为背书，行高利贷之实，并为赵家输送了海量黑金的地下网络，清晰地呈现在严景行面前。
冯·埃德尔斯坦，这位金融贵族，他不仅在二级市场上呼风唤雨，更是在这个最古老、最基础的信贷领域，布下了天罗地网。他像一个巨大的寄生体，将无数根吸管，扎进华夏实体经济的毛细血管里，悄无声息地吸食着血液。
严景行将所有的证据打包加密，保存进硬盘的核心区。
他没有立刻把这份证据发给李响。
焦煤期货的炸弹尚未引爆，现在扔出第二颗，只会分散火力，打草惊蛇。
他要等。等到冯·埃德尔斯坦因为焦煤市场的溃败而焦头烂额时，再把这柄来自银行系统的利剑，捅进他的后心。
他正准备退出金州银行的系统，清除掉自己所有的痕迹。
忽然，他的动作停住了。
就在他即将关闭邮箱界面的前一秒，一封刚刚进入王海东收件箱的新邮件，引起了他的注意。
发件人，依旧是那位副行长。
邮件标题，加粗，标红，只有两个字：【绝密】。
严景行心头一动，点了进去。
邮件里，只有一个加密的pdF附件，没有正文。
他用最快的速度破解了密码。
当附件内容呈现在屏幕上的那一刻，严景行的瞳孔，猛地收缩。
那不是一份新的“阴合同”。
那是一份名单。
一份长长的，包含了数十家上市公司的名单。
在每一家公司的名字后面，都标注着一个日期，一个金额，以及一个触目惊心的词。
——“清零计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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