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小萍穿着军装出现在众人面前所带来的那点新鲜感和正面反馈，并没有持续太久。文工团这个相对封闭的小社会，就像一潭看似平静的湖水，任何一点涟漪都容易被放大观察。
几天后的一个下午，自由活动时间。女兵宿舍里，郝淑雯靠在床头，百无聊赖地翻着一本电影画报，林丁丁则坐在桌边，对着小圆镜仔细地编织着辫梢。
何小萍洗完澡回来，头发还湿漉漉地滴着水。她心情似乎不错，嘴里轻轻哼着下午刚学的舞曲旋律，拿着毛巾仔细擦拭着那身军装的衣领和袖口——她对这套衣服爱惜得不得了。
郝淑雯从画报上方抬起眼皮，瞥了何小萍一眼，又收回目光，语气懒洋洋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诮，对林丁丁说：“丁丁，你看咱们刘峰同志，最近是不是特别忙啊？”
林丁丁手上动作没停，从镜子里看了一眼何小萍，软软地接话：“是呀，好像总看他跑前跑后的。”
郝淑雯轻笑一声，意有所指：“可不是嘛，以前吧，咱们丁丁的相机坏了，手表不走了，哪回不是刘峰第一个抢着修？现在倒好，心思好像都放在别处喽。”她说着，目光再次若有若无地扫过正在认真整理军装的何小萍。
何小萍擦拭的动作猛地一顿，哼歌的声音戛然而止。她不是傻子，听得懂郝淑雯话里的指向。脸颊瞬间像着了火一样烧起来，心脏也慌得乱跳。
林丁丁编辫子的手也慢了下来，她放下镜子，转过身，脸上依旧挂着甜美的笑容，但那笑容底下却藏着几分探究和一丝微妙的不快。她打量着何小萍，语气天真又带着刺：“淑雯你这么一说，好像还真是。刘峰对咱们小萍是挺照顾的哦？从接回来，到安排洗澡，再到这身军装……啧啧，真是事无巨细，比当初对咱们谁都上心呢。”
她歪着头，故作疑惑地问何小萍：“小萍，刘峰同志是不是……对你特别好啊？”
这话问得极其刁钻，无论何小萍回答“是”还是“不是”，都仿佛坐实了什么。
何小萍的脸更红了，一直红到了耳根。她紧紧攥着手里的毛巾和军装，指节发白，嘴唇嗫嚅着，想反驳，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巨大的窘迫和一种被冤枉的委屈感淹没了她。她只能慌乱地低下头，避开林丁丁那看似无害实则锐利的目光。
“哟，还不好意思了？”郝淑雯嗤笑一声，把画报扔到一边，坐直了身体，“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刘峰是‘活雷锋’嘛，帮助同志是应该的。不过嘛……”她拖长了语调，眼神在何小萍那身军装和羞红的脸上转了一圈，“这帮助也分个亲疏远近，看来咱们刘峰同志，现在是找到最需要帮助的对象了。”
“你们……你们别胡说！”何小萍终于鼓起勇气，声音却细弱蚊蚋，带着颤抖，“刘峰同志他……他只是关心同志……”
“关心同志？”郝淑雯挑眉，语气夸张，“咱们文工团那么多同志，怎么没见他这么‘事无巨细’地关心别人？偏偏是你何小萍？从你来了之后，他可没少为你破例吧？”
林丁丁也幽幽地补充了一句，声音依旧软糯，却像裹着糖霜的针：“就是啊，以前可没见刘峰为了谁，特意去后勤磨嘴皮子要东西呢。小萍，刘峰同志该不会是……移情别恋，喜欢上你了吧？”
“移情别恋”四个字，像一颗炸弹在何小萍耳边炸响。她猛地抬起头，脸色由红转白，眼睛里充满了惊恐和难以置信。她可以忍受别人嘲笑她土，嘲笑她笨，但她无法承受这种关于男女关系的、恶意的揣测，尤其是牵扯到刘峰——那个她无比感激、甚至隐隐有些依赖的人。
这太肮脏了！也太可怕了！
“没有！没有的事！”她几乎是尖叫着反驳，声音因为激动而尖锐，眼泪瞬间涌了上来，“刘峰同志不是那样的人！你们不能乱说！”
看到她如此激烈的反应，郝淑雯和林丁丁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似乎达到了某种目的。郝淑雯耸耸肩，重新拿起画报，语气轻飘飘的：“急什么呀？开个玩笑而已，瞧把你吓的。”
林丁丁也转过身，重新拿起镜子，慢条斯理地说：“就是，随便聊聊嘛。不过小萍啊，有些事，自己心里得有数才行。”
何小萍站在原地，浑身冰冷，如坠冰窟。刚才因为穿上军装、得到队长表扬而积攒起来的那一点点微弱的自信和喜悦，被这番阴阳怪气的对话彻底击得粉碎。
流言的种子，一旦播下，就会在人们好奇和探究的目光里悄然生长。
她抱着那身曾经带给她无限温暖和勇气的军装，此刻却觉得它无比滚烫，仿佛成了某种“罪证”。她不敢再看郝淑雯和林丁丁，也不敢再待在宿舍里，转身逃也似的跑了出去。
她跑到排练厅后面那个熟悉的、无人的角落，靠着冰冷的墙壁滑坐下来，将脸深深埋进膝盖。委屈、愤怒、恐惧、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深究的慌乱，交织在一起，化作无声的泪水，汹涌而出。
她不明白，为什么她只是想安安静静地跳舞，想和大家一样，却这么难？为什么总有人要用最大的恶意来揣测她？为什么连刘峰同志对她的好，都会成为别人攻击她的武器？
刘峰……想到这个名字，她的心更乱了。他对她的好，清晰而具体，无法否认。可这好，真的仅仅是出于“活雷锋”的责任感吗？还是……真的像郝淑雯和林丁丁说的那样……
她不敢再想下去。
一种更深沉的孤独和无力感，将她紧紧包裹。她原以为穿上了军装，就能融入这里，可现在才发现，有些隔阂和偏见，远不是一身衣服能够消除的。
风吹过，带着晚秋的凉意。何小萍单薄的身影在暮色中微微发抖，像一片无所依凭的落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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