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天，何小萍像是被抽走了魂。排练时动作依旧标准，却少了前几日那股隐隐的韧劲，眼神时常飘忽，带着一种惊惧过后的余悸。她不敢与任何人对视，尤其是刘峰。每次看到他，那晚门外停顿的脚步声就会在耳边回响，让她心慌意乱。
刘峰将她的变化看在眼里，心中明了。他没有刻意接近，也没有出言安慰，只是在她练习托举时，默默站在男演员身后多指导了几句发力技巧；在她独自对着镜子纠正动作时，远远投去一个鼓励的眼神。他的存在，像一道沉默的背景，稳定而可靠。
这天下午，政治学习结束后，众人散去。何小萍照例磨蹭到最后才离开会议室。她心事重重地低着头往外走，却在门口被一个温和的声音叫住。
“小萍同志。”
何小萍浑身一颤，猛地抬头，看见刘峰站在门边的阴影里，手里拿着一个牛皮纸信封，神色平静如常。
“刘……刘峰同志……”她的声音不由自主地发抖，目光下意识地瞟向他手中的信封，心脏疯狂擂鼓。那晚……他果然看到了什么吗？那是……证据？
刘峰仿佛没有察觉到她的惊慌，将信封递了过来，语气自然得像是在交代一件再普通不过的工作：“宣传股那边需要收集一下大家的生活照，丰富宣传栏内容。我记得你之前……好像有张照片？方便的话，用这个信封装好，明天交给我就行。”
收集照片？何小萍愣住了，紧绷的神经有瞬间的茫然。文工团确实偶尔会征集照片用于宣传，这理由合情合理。她迟疑地接过那个轻飘飘的信封，指尖触碰到粗糙的纸面，心里却翻江倒海。
他真的是为了收集照片吗？还是……这是一种试探？或者，是一个给她处理“隐患”的机会？那晚掉落的，除了父亲的照片，不可能有别的。他是不是在暗示她，应该把那张不该存在的照片处理掉？
各种猜测在她脑中激烈交战，让她脸色一阵红一阵白。
刘峰看着她变幻不定的神色，心中叹息，脸上却依旧温和：“就是普通的生活照，穿不穿军装都可以，主要是展现我们文工团战士的精神风貌。”他刻意强调了“穿不穿军装都可以”，仿佛在告诉她，交什么照片，由她自己决定。
说完，他不再多言，对她点了点头，便转身离开了，留下何小萍一个人捏着那个信封，呆呆地站在原地，心乱如麻。
回到宿舍，她将信封塞在枕头底下，如同藏匿另一颗定时炸弹。整个晚上，她都魂不守舍。郝淑雯和林丁丁似乎又说了些什么风凉话，她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夜深人静，室友们都睡熟了。何小萍又一次在黑暗中睁开了眼睛。她摸出那个信封，又摸出枕头底下那个珍贵的牛皮纸小包。
月光如水，透过窗帘缝隙流淌进来。她展开小包，父亲温和的目光在月色中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刺痛她的心。穿着军装，和父亲拍一张合影，是她深埋心底不敢言说的奢望。而现在，她连保留这张唯一的旧照，都似乎成了一种罪过。
刘峰同志是什么意思？他给她这个信封，是警告？是提醒？还是……一个帮她保全这份思念的、迂回的方式？
如果他真的看到了，并且想要揭发她，根本不需要多此一举。他大可以直接上报。可他没有。他只是递给她一个空信封，说“收集照片”。
一个大胆的、几乎让她心跳停止的念头浮现出来：他是不是在告诉她，可以把这张照片，当作“普通生活照”交上去？混在众多的照片里，或许……就能安全地保留下来？哪怕不能公开示人，至少，在组织那里有了一个“合法”的存放处？
这个念头太过惊世骇俗，让她手脚冰凉。这太冒险了！万一被识别出来……后果不堪设想！
可是，如果不这样做，她又能把这张照片藏在哪里？枕头底下？它就像一团火，迟早会将她烧成灰烬。难道真的要亲手毁掉它吗？那是父亲留给她唯一的念想了。
泪水无声滑落，滴在父亲的照片上。她紧紧攥着照片，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
在极度的矛盾和挣扎中，天快亮了。窗外传来早起鸟儿清脆的鸣叫。
何小萍看着手中被泪水浸湿又风干、显得有些皱巴的照片，眼中闪过一丝破釜沉舟的决绝。她拿起那个牛皮纸信封，将父亲的照片小心翼翼地、端端正正地放了进去。然后，她用浆糊，仔细地封好了信封口。
做完这一切，她像是打了一场硬仗，浑身虚脱。
第二天早上，出完早操，何小萍低着头，快步走到正在帮忙整理道具的刘峰面前。她不敢看他的眼睛，只是将那个封好的信封飞快地塞到他手里，用细若蚊蚋的声音说了一句：“刘峰同志，照片。”然后，不等他回应，便转身跑开了。
刘峰握着那个略带分量、封口严实的信封，看着女孩仓惶逃离的背影，目光深邃。他能感觉到信封里照片的轮廓，也能想象出她做出这个决定时，经历了怎样的煎熬与勇气。
他没有当场拆开，甚至没有多看信封一眼，只是神色如常地将它和其他需要送到宣传股的文件放在了一起。
他知道，这里面装的，绝不是一张普通的“生活照”。那是一个女孩无法言说的过去，是她心底最柔软的禁忌，也是她对他毫无保留的、颤抖的信任。
他将那份文件袋拿好，走向宣传股。脚步沉稳，如同守护着一个沉重而珍贵的秘密。
有些东西，不需要明说。一个信封，一张照片，一次交付。在无声的默契间，某种联结，变得更加牢固，也更加隐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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