慰问演出的前一天，文工团里弥漫着一种混合着兴奋与紧张的奇异气氛。道具、服装、灯光都已检查了一遍又一遍，排练厅里只剩下最后的热身和走台。
何小萍坐在化妆镜前，看着镜中那个被勾勒出眉眼、贴上传统头饰的自己，有些恍惚。明天，她就要以A角的身份，站在正式的舞台上，面对成百上千的观众。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着，手心因紧张而微微出汗。
林丁丁坐在不远处的另一个化妆台前，由化妆老师仔细地上着妆。她的表情平静，甚至带着一丝惯有的甜美，但仔细观察，能发现她眼底深处藏着一丝不甘和冷意。高城拿着相机，在她周围寻找着角度，时不时低声交流几句。
“丁丁，放轻松，你没问题。”高城安慰道。
林丁丁对着镜子笑了笑，没有回头：“我知道。”
她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瞟向何小萍的方向。看到何小萍略显紧张地攥着衣角，她嘴角几不可察地撇了一下。
刘峰没有出现在后台。他知道这个时候，任何外界的干扰都是多余的。他和陈灿一起，最后一次检查了舞台的吊杆、幕布和电路，确保万无一失。
“放心吧，兄弟，我都盯着呢，绝对出不了岔子。”陈灿拍着胸脯保证。
刘峰点点头，目光扫过空旷的观众席。明天的这里，将座无虚席。那是何小萍的战场，也是他守护之路上一个重要节点。
傍晚，最后的动员会后，众人解散，养精蓄锐准备明天的演出。何小萍没有立刻回宿舍，她独自一人走上了寂静的舞台。
巨大的幕布垂落着，观众席隐匿在黑暗中，只有几盏安全灯散发着幽微的光芒。她站在舞台中央，闭上眼睛，想象着明天音乐响起、灯光打亮时的场景。紧张感如同潮水般再次涌来，几乎要将她淹没。
就在这时，一阵轻微的脚步声在台下响起。
何小萍猛地睁开眼，看到刘峰不知何时站在了观众席的第一排，正静静地看着她。
“刘峰同志……”她有些慌乱。
“紧张？”刘峰的声音在空旷的剧场里显得格外清晰。
何小萍老实地点了点头。
刘峰没有说什么安慰的话，他只是抬手指了指舞台上方：“看到那些灯了吗？”
何小萍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那是一排排聚光灯，此刻沉寂着，像蛰伏的巨兽。
“明天，它们会为你亮起。”刘峰的声音平稳而有力，“它们照亮的，不仅仅是你这个人，更是你这么多年来流过的汗，咽下的泪，和你心里那份对舞蹈最纯粹的热爱。”
他顿了顿，目光重新落在她身上：“把你心里那个织女，完完整整地跳出来，就够了。不用想台下是谁，不用想结果如何。舞台交给你，你就是唯一的主角。”
他的话语，像一阵温和的风，吹散了她心头的迷雾和恐慌。是啊，她跳的是织女，更是她自己。那份渴望，那份坚韧，那份历经磨难终于触碰到梦想的悸动，都是真实的，属于她何小萍的。
她深吸一口气，再次看向那排聚光灯时，眼神已然不同。那里面不再是恐惧，而是一种迎接光芒的期待。
“我明白了，刘峰同志。”她的声音虽然轻，却带着前所未有的坚定。
刘峰点了点头，没有再说什么，转身悄然离开了剧场。
何小萍独自留在舞台上，她重新闭上眼睛，开始默想明天的舞蹈动作。这一次，她的心跳渐渐平稳，呼吸也变得悠长。她仿佛看到光芒从头顶倾泻而下，将她笼罩。
回到宿舍时，她发现枕头边上放着一小包东西。打开一看，是几块独立包装的饼干和一张字条，上面是刘峰那熟悉而有力的字迹：
“明早吃点东西，才有力气。加油。”
没有署名，但她知道是谁。
何小萍将饼干和字条小心翼翼地收好，躺上床，闭上了眼睛。窗外的月光洒进来，温柔而宁静。
演出前夜，有人辗转反侧，有人暗自神伤，也有人，在经历了紧张和迷茫后，终于找到了内心的平静与力量。
这一夜，似乎格外漫长，也格外短暂。当晨曦微露，文工团即将迎来检验成果的时刻。而何小萍知道，她已经准备好了。
慰问演出的日子终于到来。文工团后台比往常更加忙碌和喧闹，化妆油彩的气味、熨烫服装的蒸汽、压低声音的叮嘱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特有的、绷紧的亢奋。
何小萍坐在镜子前，任由化妆老师为她做最后的定妆。她看着镜中那个眉眼被刻意拉长、唇色染得鲜红的自己，感觉有些陌生。心脏在肋骨后面急促地敲打着，手心里全是冷汗。她反复深呼吸，试图回忆起昨晚在空荡舞台上找到的那份平静。
林丁丁坐在不远处，妆发已然妥帖。她穿着替补A角的备用演出服，姿态优雅地喝着水，与相熟的人低声谈笑，显得从容不迫。只是那笑容的弧度，比平时更加标准，眼神偶尔掠过何小萍时，会迅速闪过一丝难以捕捉的复杂情绪。高城拿着相机在后台穿梭，捕捉着演出前的各种瞬间，他的镜头在林丁丁身上停留的时间，明显更长。
刘峰没有出现在后台。他和后勤保障人员在一起，守在舞台侧幕条后方，确保所有道具和器械就位。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无形的稳定力量。
“各单位准备！演出五分钟倒计时！”舞台监督的声音通过内部通话器传来，后台瞬间安静下来，一种大战将至的肃穆笼罩了每个人。
何小萍站起身，整理了一下宽大的水袖，走到候场区。透过幕布的缝隙，她能瞥见台下黑压压的观众，以及前方那片被灯光照得发亮的舞台。巨大的紧张感再次攫住了她，胃部一阵抽搐。
就在这时，一只温暖的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她猛地回头，看到萧穗子鼓励的笑容和陈灿偷偷竖起的大拇指。萧穗子低声说：“小萍，别怕，就像排练时一样跳！”陈灿则做了个“稳住”的口型。
这简单的举动，像一股暖流，注入了她冰冷的四肢。她用力点了点头。
“《织女颂》准备上场！”
音乐前奏如同涓涓溪流，缓缓响起。幕布在幽蓝的灯光中徐徐拉开，展现出鹊桥仙境的布景。
何小萍深吸一口气，摒弃所有杂念，迈着织女特有的轻盈步伐，翩然舞至舞台中央。
灯光打在她身上的那一刻，台下的窃窃私语瞬间消失了。她不再是那个怯懦的何小萍，她就是被困云端的织女。她的眼眸望向虚无的远方，那里有她的期盼，有她的寂寞，更有她与命运抗争的无声呐喊。
起初，她的动作还有些许因紧张而产生的微颤，但很快，连日来刻入骨髓的肌肉记忆和那份与角色融为一体的情感接管了一切。她的跳跃，带着欲上九霄的渴望；她的旋转，诉说着年复一年的等待；她的水袖挥舞，划破空气，如同划开禁锢的银河。
当舞蹈进行到高潮部分，织女与牛郎在鹊桥相会时，何小萍被男演员稳稳托举而起。她在空中舒展身体，回眸一望——
那一眼，复杂得令人心碎。有历经磨难终得相见的狂喜，有短暂相聚后分离在即的悲伤，更有一种超越了儿女情长的、对自由和命运主宰的倔强光芒。泪水在她眼眶中晶莹闪烁，却倔强地不曾落下。
整个剧场鸦雀无声，仿佛连呼吸都停滞了。所有观众的目光，都被舞台中央那个散发着悲怆与力量光芒的身影牢牢抓住。
站在侧幕条边的刘峰，静静地看着。他知道，她做到了。她不仅跳出了织女，更跳出了她自己——那个从泥泞中挣扎而出，终于在此刻傲然绽放的灵魂。
坐在替补席上的林丁丁，看着舞台上光芒四射的何小萍，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去。她不得不承认，此刻的何小萍，拥有着她无法企及的艺术感染力和震撼力。那种源自生命本身的厚度，不是单纯靠技巧和美貌能够堆砌出来的。她紧紧攥住了自己的衣袖，指甲几乎要嵌进布料里。
音乐在最高潮处戛然而止，灯光定格。
一秒，两秒……
随即，雷鸣般的掌声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席卷了整个剧场！掌声热烈、持久，带着发自内心的激动与赞许。
何小萍保持着结束的姿势，微微喘息，听着耳畔山呼海啸般的掌声，看着台下那些激动而赞许的面孔，恍如梦中。直到扮演牛郎的男演员轻轻碰了碰她，她才回过神来，与其他演员一起向观众鞠躬谢幕。
掌声经久不息。
帷幕缓缓合拢，隔绝了台前的喧嚣。何小萍站在幕后，腿有些发软，巨大的喜悦和虚脱感同时袭来。萧穗子和陈灿第一时间冲过来拥抱她，其他团员也纷纷向她投来敬佩和祝贺的目光。
刘峰站在稍远的地方，没有上前，只是看着她被众人围住、那张因激动和汗水而格外生动的脸，脸上露出了一个无比欣慰和放松的笑容。
她的芳华，在这一刻，终于冲破了所有的阴霾和阻碍，盛大而绚烂地绽放了。
这一舞，不仅奠定了她在文工团不可动摇的地位，更仿佛是一个宣告：何小萍的时代，开始了。而属于林丁丁的，那个依靠甜美和背景便能稳坐中心的时代，正悄然远去。
帷幕之后，新旧交替，无声无息，却又如此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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