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
铜锅里的炭火烧得正旺，清汤翻滚，蒸腾的白气模糊了窗外的夜色。
这家藏在胡同深处的老字号涮肉馆，是钟志远点名要来的。
“这一走，不知何时才能吃到这么地道的味道了。”
钟志远夹起一片，薄如蝉翼的羊肉，在沸汤中轻轻一涮，蘸上麻酱，满足地叹了口气。
刘峰为他斟满一杯茅台：“河北离得不远，想吃了随时回来。”
钟志远摇头轻笑，眼角细密的皱纹在灯光下格外清晰：“不一样了，到了地方，就得有地方干部的样子。这种馆子，怕是不能常来了。”
志远兄，这杯酒既是饯行，也是共勉。刘峰举杯，目光清明，到了地方，别忘了咱们在北京经历的这些。
钟志远端起酒杯，和刘峰碰了一下，一饮而尽。
铜锅蒸腾起氤氲的白雾，羊肉的鲜香与茅台的醇厚在空气中交织。
酒过三巡，钟志远的话渐渐多了起来。他放下酒杯，认真地看着刘峰：
这些年，你在特区做的事。
为深圳特区招商引资的同时，你坚持要保护农民工权益。
推行居住证，你顶住压力把费用压到五块。
连团代表参加团代会，这种小事，你都要亲自过问，确保方向正确。
他顿了顿，目光中带着赞许：有能力、有远见的干部不少，但像你这样，始终把人民放在心上，为人民说话的不多。
“心里装着全体人民，唯独没有自己，这话用在你身上，不为过。”
刘峰谦逊地笑了笑，没有接话，只是默默地将铜锅里，煮老的羊肉捞出来，又下了些新鲜的。
“志远兄，”
刘峰突然开口，声音在氤氲的热气中显得有些飘渺，“你可知道汪精卫晚年常做的一个梦？”
钟志远挑眉，显然对这个突兀的话题感到意外。
“梦里，总有人持炸药逼近他的房间。他惊恐地问：外面是什么人？来干什么？
然后，就会听到一个青年清朗的声音回答：我是同盟会汪兆铭，今日誓讨国贼！
刘峰的声音很轻，却像一块石头投入平静的湖面，钟志远举到唇边的酒杯停住了。
“那个曾经刺杀摄政王，写下“引刀成一快，不负少年头”的革命青年。
刘峰凝视着杯中透明的液体，最终却成了他自己当年，最想刺杀的那种人。
刘峰望向窗外，您说说，是在哪个节点上，他变成了自己曾经最厌恶的模样？
钟志远若有所思：你是担心...
我是在警醒自己。
刘峰转回目光，当我们长期与不合理的事物斗争时，很容易不自觉地模仿对方的手段。与恶龙缠斗过久，自身亦成为恶龙。
包厢里安静下来，只有炭火偶尔爆裂的噼啪声。
刘峰继续道：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中有这样一段话，他被迫发动三十二场战争，打破与死亡之间的所有协定，并像猪一样在荣誉的猪圈里打滚，最后耽搁了将近四十年，才发现纯真的可贵。
他抬起头，目光灼灼：你那么憎恨那些人，跟他们斗了那么久，最终却变得和他们一样。
人世间，没有任何理想值得，以这样的沉沦作为代价。
钟志远缓缓放下酒杯，脸上的酒意褪去大半。他明白刘峰这番话的深意——这不是闲谈，而是挚友在他即将赴任前的肺腑之言。
刘峰给两人的杯子重新斟满：这些年在改革一线，我见过太多同志，最初怀着满腔热血，最终却变得比他们曾经反对的人更官僚、更冷漠。
为什么？因为他们忘了最初为什么要斗争。
钟志远缓缓点头：确实。在机关待久了，有时会不自觉地用说话，用办事，忘了自己也是从群众中来。
所以，我要时时提醒自己。
刘峰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在推动居住证改革时，我反复问自己，我有没有在岗位上，真正的做到为人民说话？
在整顿劳务市场时，我不断反省：我有没有变成新的拦路虎？
他想起后世那些，在维稳名义下滋生的新问题，那些以管理为借口的新的不公。
理想的实现，不能以理想的沦丧为代价。如果我们用黑暗对抗黑暗，那么光明永远不会到来。
“正是如此。”钟志远点头，“我们在改革路上，难免要与旧观念、旧势力斗争。但如果我们的斗争方式，违背了初衷，即使最终‘胜利’，也可能导致自我的迷失。”
铜锅里的汤渐渐烧干了，服务员进来加了汤。待服务员退出后，刘峰才继续说：
“春风若有怜花意，能否许我再少年。”
借着茅台酒所带来的恍惚，他吟出这句诗，眼神有些恍惚，“我们都回不到少年时了，但那份初心，不能丢。”
钟志远沉默良久，终于开口：“你是担心我到了地方，会在复杂的局面中迷失自己？”
“我是希望我们，都能时常叩问自己，”刘峰诚恳地说，“是否正在变成自己曾经厌恶的模样。”
他拿起酒瓶，为两人重新斟满酒：“真正的坚持，不在于斗争的姿态有多强硬，而在于能否在漫漫长途中，始终守护住内心那份最初的纯真与光亮。”
钟志远举起酒杯，目光清明：“这一课，比我在机关里学的所有都重要。我记下了。”
两只酒杯在空中轻轻相碰，发出清脆的响声。
窗外，北京的夜空星光稀疏，而在这间小小的涮肉馆里，两个理想主义者的对话，照亮了比星光更重要的东西。
临走时，钟志远紧紧握住刘峰的手：“放心，无论走到哪里，我都会记得今晚这番话。
我们都要做那个‘同盟会汪兆铭’，而不是晚年噩梦缠身的汪精卫。”
夜色已深，刘峰独自走在回家的路上。初春的晚风还带着寒意，他却感到胸中有一团火在燃烧。
改革之路漫长，但只要不忘初心，便不会迷失方向。
他知道，今晚这番话，不仅是说给钟志远听的，也是说给自己听的。
在这个大变革的时代，每一个掌舵者都需要这样的自我叩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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