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瓦缝里的轮回
青瓦镇的冰棱开始滴水时，老麻的巢空了。不是被风掀了，也不是被猫掏了，是真的空了——绒毛落在瓦缝里，像团褪下的旧衣；棉纱被风吹得飘起来，挂在檐角的枯草上，像面小小的旗。壮壮蹲在巢边，用喙轻轻碰了碰根灰扑扑的断羽，那是老麻左翼的，边缘还沾着点霜，硬得像块碎玉。
“它走了。”灰眉从晾衣绳上飞过来，声音轻得像片云。她的羽毛也灰了不少，眼尾那撮灰蓝的毛褪成了白，像落了点霜。壮壮没说话，只是把断羽叼起来，塞进新巢的棉絮里，动作慢得像在埋件珍宝。雌麻雀用翅膀碰了碰它的背，眼里的光像颗暖珠，没叫，却比任何安慰都沉。
小瘦是在清明前回来的。它不是独自飞的，身后跟着七八只麻雀，羽毛都带着点芦苇荡的灰，其中两只嘴里还叼着细苇杆，像群带着礼物的远客。它落在当铺的瓦上，看着空巢，突然“唧”地叫了声，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眼里的水像颗快掉的露。
“回来了。”壮壮飞过去，用喙碰了碰它的翅膀。小瘦的翅膀比去年宽了不少，飞羽上带着点磨损的痕，像片被风吹久的叶。它没动，只是盯着瓦缝里的绒毛，突然叼起一撮，往老槐树下飞——那里埋着西巷的老麻雀，如今又多了个小小的土堆，是壮壮和灰眉合力堆的，上面压着块青瓦，像块无字的碑。
小瘦把绒毛放在瓦上，又从翅膀下叼出颗红色的浆果，比青瓦镇的野果更圆，泛着亮，是从南方的林子里带的。它用喙把浆果啄开，汁液渗进土里，像滴不会干涸的血。壮壮蹲在旁边看着，突然觉得——有些告别，是把念想埋进土里，让它跟着春天一起发芽，长成像老槐树那样的牵挂。
青瓦镇的春天来得张扬。打谷场的麦秸堆发了霉，长出层绿毛，像块铺展的毯；河滩的芦苇抽出新绿，嫩得能掐出水；连铁蛋都活络起来，不再整天趴在暖炉边，开始在巷子里溜达，只是动作慢了，扑腾翅膀时会喘，像台生了锈的风箱。
小瘦带来的麻雀们很快融入了青瓦镇。它们学着在打谷场捡麦粒，在布庄的屋檐下搭巢，甚至跟着壮壮的雏鸟们去河滩掏螺蛳，动作生涩却认真，像群刚入学的孩子。有只雌麻雀看上了壮壮最胆大的那只雏鸟，整天跟在它身后，叼着最软的棉纱往它的新巢飞，像在说“搭个家吧”。
“这就是轮回。”灰眉蹲在杂货铺的瓦上，看着那对年轻的麻雀，眼里的光像揣了颗暖珠。壮壮叼着块面包屑飞过来，把碎屑推给她，动作像极了老麻当年。灰眉啄了一口，突然笑了：“你越来越像它了。”壮壮愣了一下，用喙理了理翅膀，那里的羽毛被风吹得有点乱，像片需要整理的思绪。
小瘦没在青瓦镇久留。它总往河滩飞，那里的春水涨了，像条晃动的绿绸。它学会了在水面上掠飞，翅膀擦着水，溅起的珠在阳光下闪，像撒了把碎钻；学会了辨认北归的雁群，跟着它们的影子飞一段，再折回来，像在确认方向；甚至学会了在老麻埋骨的槐树下打盹，爪子踩着那片沾过浆果的土，像踩着块发烫的记。
“它还是要走的。”灰眉看得明白，用喙把小瘦留下的红色浆果核埋在瓦缝里，“老麻的魂一半在青瓦镇，一半跟着它飞呢。”壮壮没说话，只是把老麻的断羽从新巢里叼出来，塞进槐树下的土堆里，像在送最后一程。风吹过槐树叶，“沙沙”地响，像老麻在低低地应。
布庄老板的儿子娶媳妇时，青瓦镇的屋檐下挂满了红绸。风一吹，绸带飘起来，像片流动的霞，把麻雀们的灰羽毛都染成了粉。壮壮的雏鸟们叼着红绸碎片，往各自的新巢飞，有的铺在巢底，有的挂在檐角，像在办场热闹的喜事。最胆小的那只雏鸟甚至在红绸上搭了新巢，里面很快住进了只雄麻雀，整天叼着肉渣回来，像个殷勤的新郎。
小瘦在这时决定离开。它没像上次那样悄无声息，而是召集了所有麻雀，在老槐树下。它叼来根芦苇杆，在土里画了个圈，又在圈外画了三道线，灰眉认得，那是“我往南飞，明年回来”的暗号。壮壮用喙碰了碰它的翅膀，那里的羽毛比去年更亮，像片被打磨过的叶。
“早去早回。”壮壮低低地叫，声音粗得像老麻。小瘦点点头，突然往壮壮的新巢飞，叼起那根老麻的断羽，塞进自己的翅膀下，像在揣件信物。然后振翅起飞，带来的麻雀们跟在后面，翅膀拍打的声音在春日的空气里回荡，像首离别的歌。
壮壮蹲在槐树下，看着它们的身影消失在天际，心里像空了块，却没追。它想起老麻当年看着小瘦飞走的样子，突然懂了——有些翅膀属于远方，就像有些翅膀属于故土，牵挂不是把对方拴在巢里，是看着它飞出去，知道它会带着瓦缝里的记，在更远的地方搭巢，生雏，像场永远续着的故事。
夏天的暴雨来时，壮壮学着老麻的样。它用翅膀护住雌麻雀和新孵的雏鸟，任由雨水打湿后背，羽毛贴在身上，像件湿透的衣；它把最软的棉纱铺在雏鸟身下，用喙把漏雨的地方堵严实，动作快得像阵急风；它甚至在雨停后，把老麻的断羽从槐树下叼回来，放在新巢边，像在请老麻看看，它把家守得很好。
灰眉的巢在暴雨里塌了一角。壮壮带着族群帮忙修补，有的叼来粗草，有的衔来泥巴，很快就把缺口堵上了，像场默契的协作。灰眉蹲在新补的巢边，看着壮壮忙碌的身影，突然觉得——老麻没走，它的影子落在壮壮的翅膀上，落在槐树下的土堆里，落在瓦缝里的绒毛中，像颗发着暖的星，照着青瓦镇的每个巢。
最胆大的那只雏鸟的新巢里，也有了雏鸟。绒毛黄得发暖，像团会动的绒线球，张着嫩黄的喙“唧唧”叫，嗓子眼儿泛着粉红，像极了当年的壮壮，当年的小瘦，当年老麻守护的每一只。壮壮飞过去，叼来颗最饱满的麦粒，塞进最瘦小的那只雏鸟嘴里，动作轻得像片云。
“你看，”灰眉落在它身边，用喙指了指那只雏鸟，“多像小瘦。”壮壮没说话，只是看着雏鸟吞咽麦粒的样子，突然觉得左翼的羽毛有点痒，像老麻在用断羽碰它的背。风穿过瓦缝，带来打谷场的麦香，像老麻在低低地笑。
瓦缝里的轮回，从来不是简单的重复。是老麻的断羽落在壮壮的巢里，是壮壮的翅膀学着老麻的样，是小瘦带着青瓦镇的记飞向远方，是新生的雏鸟张着和祖辈一样的喙，在同样的瓦檐下等待喂食，像串永远续着的珠，把平凡的日子串成闪亮的链。
壮壮蹲在当铺的瓦檐上，看着夕阳把青瓦镇染成金。老麻的巢还在，虽然空了，却透着股暖，像个永远敞着门的家；槐树下的土堆发了芽，钻出株小小的绿苗，像个破土的希望；远处的河滩闪着亮，像条通往远方的路。它振翅飞向壮实的新巢，翅膀下的雏鸟们已经睡熟，呼吸匀得像片被风抚平的水。
夜色漫上来，带着麦香的暖。壮壮把老麻的断羽放在雏鸟们身边，用翅膀拢住它们，像老麻当年对它那样。左翼的羽毛被风吹得抖了抖，像在回应什么。它知道，明天清晨，它会像老麻那样，往打谷场飞，叼回最饱满的麦粒；会像老麻那样，把心悬在雏鸟的嗓子眼儿上；会像老麻那样，看着新的翅膀长出羽管，飞向属于它们的天空。
瓦缝里的轮回，就是这样。在青瓦镇的屋檐下，在打谷场的麦香里，在河滩的芦苇荡中，在每只麻雀的翅膀上，把平凡的日子过成不朽的记，把短暂的生命织成永恒的网，像颗落在土里的种，就算发了芽，长了叶，也永远记得——自己曾是瓦缝里的那粒，带着青瓦的暖，麦秸的香，和永不褪色的守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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