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雪原雏鹰
长白山脉的雪，是能埋住马腹的白。
窝阔台的皮靴踩在雪地里，咯吱声惊起三两只雪雀。他仰头望向北坡最陡的那块悬冰，鹰巢就嵌在冰缝里，像枚被冻住的枯叶。身后的阿古拉递过驯鹰帽，貂皮护耳上还沾着去年的鹰羽，这窝崽得有四十天了，再晚就带不上脚绊了。
窝阔台没接帽子。他哈出的白气在睫毛上凝成霜，手指在羊皮手套里蜷了蜷，摸到藏在袖管里的捕鹰网。网绳是用鹿筋鞣的，浸过松油，在零下三十度里依旧柔韧。这是他第五次来这处冰崖，前四次都被母鹰的利爪逼退，左手虎口至今留着三道月牙形的疤。
母鹰今早没盘旋。阿古拉的声音压得很低，眼睛盯着冰崖下的雪痕。那里有串凌乱的爪印，像朵炸开的白梅——是狐子的踪迹，昨晚准是来过。窝阔台心里一紧，抓网的手更用力了，指节在冻硬的网柄上泛白。
攀冰的冰镐敲进岩缝时，震落的雪沫劈头盖脸砸下来。窝阔台贴着冰壁挪动，脚下的冰碴时不时往下滑，每一步都像踩在碎玻璃上。鹰巢的轮廓越来越清晰，能看见巢边堆着的野鸭羽毛，白花花的像堆碎银子。突然头顶传来翅膀扇动的风声，他猛地抬头，母鹰正从云层里俯冲下来，铁钩似的利爪闪着寒光。
举网！阿古拉在崖下吼。
窝阔台反手将网甩向空中，母鹰的翅膀被网绳缠住，挣扎时带起的劲风扫得他脸颊生疼。他趁机抓住巢边的岩棱翻进去，三只雏鹰挤在巢中央，绒毛还没褪尽，像团灰扑扑的绒球。最小的那只正被兄长踩在脚下，喙尖张着却发不出声，眼瞳是蒙着雾的灰蓝色。
母鹰在网里扑腾得越来越凶，翅膀拍打着冰崖，发出沉闷的响声。窝阔台抓起那只最小的雏鹰，它的爪子还没长硬，在他掌心挠出细碎的痒。就在这时，母鹰突然不挣扎了，偏过头盯着他，琥珀色的眼睛里映着冰崖的影子，像两簇快要熄灭的火。
走了！阿古拉在崖下拽网绳。窝阔台把雏鹰塞进怀里，羊皮袄的温度让小家伙抖了抖。他最后看了眼鹰巢，剩下的两只雏鹰正伸长脖子叫，声音细得像线。母鹰的目光一直跟着他，直到他下到崖底，才听见身后传来一声凄厉的鹰唳，震得雪粉从枝头簌簌往下掉。
回营地的路上，雏鹰在怀里动了动。窝阔台解开衣襟看了看，小家伙正用喙尖啄他的纽扣，绒毛上沾着他的汗气。是只海东青。阿古拉凑过来看，手指戳了戳雏鹰的翅膀，你看这翅骨，比别的鹰要长半指，准能抓天鹅。
窝阔台没说话。他想起十年前父亲临终前，也是这样抱着只海东青，说这鹰能辨风色，知雪情，能带着猎人找到藏在雪下的狍子。那时他还小，偷偷拔了鹰尾的羽毛做箭羽，被父亲用马鞭抽得胳膊肿了三天。
营地的火塘正旺，锅里的鹿骨汤咕嘟冒泡。窝阔台把雏鹰放在铺着狼皮的木板上，找来细麻绳做脚绊。小家伙的腿还没筷子粗，他得用牙齿咬着绳头才能系紧，舌尖尝到麻绳的涩味，混着嘴里的烟味，辣得喉咙发紧。
得先熬鹰。阿古拉往火里添了块松木，火星溅起来落在雏鹰身边，它却不怕，反而歪着头看火苗。窝阔台拿出驯鹰的皮眼罩，遮住雏鹰的眼睛时，感觉到它的身体僵了一下，随即就放松了，大概是把黑暗当成了巢里的夜晚。
第一晚最难熬。雏鹰每隔半个时辰就叫一次，声音又尖又细，像根针在扎人的耳朵。窝阔台守在火塘边，时不时往它嘴里塞点切碎的羊肉。小家伙起初不肯吃，喙尖闭得紧紧的，直到他把肉沫抹在自己手指上，才试探着啄了一下，舌尖的温度烫得他缩回手。
天快亮时，雏鹰突然不叫了。窝阔台掀开眼罩，看见它正盯着火塘里的火苗，眼瞳已经变成了深褐色，像两滴凝在雪上的墨。他想起父亲说过，海东青认主前，要先让它知道谁给它温暖。于是往火里加了块干牛粪，火苗窜起来，映得雏鹰的绒毛泛着层金光。
第七天，窝阔台开始训练雏鹰站架。木架是用桦木做的，缠着防滑的鹿皮。小家伙站上去时摇摇晃晃，脚绊上的铜铃时不时响一声。他拿着肉条在旁边晃，雏鹰几次想飞过来，都被脚绊拽了回去，气得用喙尖啄木架，发出笃笃的声响。
别急。窝阔台把肉条递到它嘴边，看它狼吞虎咽的样子，喉咙里发出满足的呼噜声。这声音让他想起小时候养的那只猎犬，每次喂完食，都会用尾巴扫他的手。只是猎犬丢在了去年的围猎里，被熊瞎子拍碎了头骨，他找到时，狗嘴里还叼着块熊肉。
雪开始化的时候，雏鹰的翅羽长齐了。展开时能遮住半个毡房，羽尖带着点黑，像被烟熏过。窝阔台给它起名叫雪上飞，每次喊这个名字，小家伙就会拍两下翅膀，带起的风把火塘的火星吹得四处飘。
第一次带它出猎是在清明。草原上的雪刚消了一半，露出的草芽绿得刺眼。窝阔台给雪上飞戴上脚绊，铜铃在它腿上晃悠。阿古拉骑着马在前面找踪迹，突然勒住缰绳指着远处的芦苇丛，看那雪地上的印子，是只狐狸。
雪上飞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头歪了歪。窝阔台解开脚绊，在它背上拍了拍，话音刚落，一道黑影就窜了出去，翅膀扫过芦苇，惊起一片水鸟。狐狸从芦苇里钻出来，红棕色的皮毛在雪地里格外显眼，没命地往山坡上跑。
鹰唳声在天上炸开，雪上飞像支黑箭俯冲下去，利爪揪住狐狸的尾巴。狐狸疼得打转，回头想咬，却被鹰喙啄中了眼睛。窝阔台骑着马赶过去时，狐狸已经不动了，雪上飞正站在它身上梳理羽毛，喙尖还沾着血。
好鹰！阿古拉笑着递过酒囊。窝阔台喝了口酒，看雪上飞把狐狸的耳朵撕下来吞了，突然想起冰崖上的母鹰。不知道它现在怎么样了，是不是还在那块悬冰上等着，等着它的孩子飞回去。
夕阳把草原染成金红色时，雪上飞站在窝阔台的肩膀上，眼睛望着北边的山。那里的雪还没化，像条白色的带子。窝阔台摸了摸它的羽毛，想家了？雪上飞蹭了蹭他的脸，喙尖的温度有点烫。
夜里，雪上飞突然在毡房里扑腾起来，撞得毡子哗哗响。窝阔台点亮油灯，看见它正盯着窗外，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吼声。外面的月光很亮，能看见远处的山坡上，站着只巨大的老鹰，正对着毡房的方向叫，声音里带着哭腔。
是母鹰。
窝阔台的心猛地一揪。他解开雪上飞的脚绊，推开门，去吧。雪上飞犹豫了一下，回头看了看他，然后展开翅膀飞了出去。两只鹰在天上盘旋着，叫声混在一起，像在说话。过了很久，母鹰朝北边飞去，雪上飞跟着它飞了一段，又突然折回来，落在窝阔台的肩膀上。
母鹰的身影越来越小，最后变成了个黑点。雪上飞用喙尖蹭了蹭窝阔台的耳朵，像在安慰他。他摸了摸鹰的背，感觉到翅膀下面的心跳，和自己的心跳差不多快。
留着吧。阿古拉不知什么时候站在门口，手里拿着块肉，这鹰认主了。
窝阔台把肉喂给雪上飞，看着它吞咽的样子，突然觉得眼睛有点酸。他想起父亲说过，海东青是神鸟，能辨善恶，知忠诚。他不知道自己算不算好人，但他知道，从今往后，他和这只鹰，要在这片草原上一起活下去，一起看雪落，一起等花开。
第二天一早，窝阔台带着雪上飞出猎。风从东边吹来，带着山的味道。雪上飞站在他的肩膀上，眼睛亮得像星星。远处的芦苇丛里，有只野鸭正在游水，划出的波纹像圈银线。窝阔台笑了笑，在鹰背上拍了拍，去吧。
黑影再次窜起，阳光照在雪上飞的翅膀上，闪着黑亮的光。窝阔台望着它飞远的方向，突然觉得，这草原上的风，好像都是跟着鹰的翅膀在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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