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第一缕阳光，透过老式窗户上略显陈旧的玻璃，在周闫的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他几乎是瞬间就睁开了眼睛，眼神清明，没有丝毫刚睡醒的迷蒙。这是多年军旅生涯刻入骨髓的本能——无论在多么安全的环境下，睡眠也永远保持着三分警觉。
身体肌肉记忆性地微微绷紧，视线快速扫过整个房间，确认没有任何异常，才缓缓放松下来。耳边传来厨房里细微的、锅碗瓢盆的碰撞声，以及周小雨刻意压低的、哼唱的轻快曲调。
他坐起身，动作轻捷无声。床铺柔软得让他有些不适应，习惯了硬板床和野战环境，这种寻常人家的舒适反而让他感到一丝虚无。他走到窗边，轻轻拉开窗帘一角，看向楼下。早起锻炼的老人，匆忙赶路的上班族，送孩子上学的父母……一幅鲜活而平凡的市井画卷在他眼前展开。
与他曾经所处的世界，隔着无法逾越的鸿沟。
他深吸一口气，试图将胸腔里那股莫名的滞涩感驱散。转身开始整理床铺，动作迅速而标准，被子被叠成了棱角分明的“豆腐块”，这是他唯一能保留的、与过去相连的习惯。
走出房间，周小雨正端着两碗热气腾腾的白粥从厨房出来，看到他，脸上立刻绽开灿烂的笑容：“哥，你醒啦！快来吃早饭，我煎了鸡蛋，还有楼下买的包子。”
餐桌不大，摆着简单的早餐。周闫沉默地坐下，拿起筷子。他的坐姿依旧挺直，吃饭的速度很快，却并不显粗鲁，只是那种效率至上的习惯使然。
“哥，你慢点吃，又没人跟你抢。”周小雨看着他，有些好笑，又有些心疼，将剥好的鸡蛋放到他碗里，“你以前在部队，吃饭也这么赶时间吗？”
周闫动作微微一顿，含糊地“嗯”了一声。何止是赶时间，很多时候是争分夺秒，在行军途中、在战斗间隙，快速补充能量是为了保持体力，是为了活下去。这些，他无法对妹妹细说。
“今天有什么安排吗？”周小雨一边小口喝着粥，一边问道，“要不要我陪你出去走走？你好久没回来了，城里变化可大了，新开了好几个商场，还有……”
“不用。”周闫打断她，声音有些生硬，随即意识到自己的语气，放缓了些，“你还要上课，我自己随便转转就好。”
周小雨眨了眨眼，敏锐地感觉到哥哥似乎不太想出门，或者说，不太想与她一起出现在那些热闹的公共场所。她善解人意地没有坚持，转而说道：“那好吧，我下午只有两节课，很快就回来。晚上我们包饺子吃好不好？你以前最喜欢吃妈……我包的饺子了。”她及时改口，避免了触及父母早逝的伤感回忆。
周闫点了点头，目光落在妹妹纤细的手指上，那双手，曾经连握住笔都费力，如今却已经能熟练地操持家务，准备迈向手术台。“好。”他低声应道。
早餐在一种略显沉默的氛围中结束。周小雨收拾好碗筷，背起书包准备去学校。在门口，她犹豫了一下，回头看着站在客厅中央、显得有些无所适从的周闫，轻声说：“哥，家里wiFi密码是我生日，冰箱里有吃的和喝的，你……随便点，这里是你家。”
说完，她带上房门离开了。
家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窗外隐约传来的城市噪音。周闫独自站在客厅里，环顾着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空间。这里是他名义上的“家”，有他血脉相连的妹妹，但他却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孤独和隔阂。
他走到书桌前，再次打开那个天鹅绒盒子，看着里面沉甸甸的勋章。荣誉属于过去，属于那个不能言说的身份“周闫”。而现在这个褪去所有光环的“周闫”，该何去何从？
他尝试像普通人一样，打开电视。屏幕上光怪陆离的综艺节目、吵吵嚷嚷的广告，让他感到一阵烦躁。关掉电视，他拿起妹妹放在沙发上的医学书，厚厚的《系统解剖学》，里面是复杂的人体结构图和密密麻麻的注释。他看得懂每一个字，却无法理解其中蕴含的、属于另一个世界的知识与秩序。
一种无力感悄然蔓延。他精通各种枪械的使用、格斗技巧、潜伏侦查、爆破拆弹、野外生存……他能在一秒钟内判断出最佳的狙击位置，能在极端环境下找到水源，能徒手制服最危险的敌人。但这些技能，在这个和平的、寻常的都市里，毫无用武之地，甚至显得格格不入。
他就像一个被错误投放到这个时空的零件，与整个社会机器运转的节奏脱节。
中午，他简单地热了妹妹留下的饭菜。吃饭时，他习惯性地坐在背对窗户、面向门口的位置，这样可以最大限度地观察整个空间的动静。哪怕是在自己“家”里，这种战斗本能也无法完全消除。
下午，他决定出门，就在附近走走。他没有选择热闹的商业街，而是沿着老城区那些安静的巷弄漫无目的地行走。他观察着路边下棋的老人，嬉戏的孩童，讨价还价的主妇……试图从中找到一丝属于“正常人”的生活节奏。
在一个拐角，一个骑着自行车的小孩因为速度太快，险些撞到他。在小孩即将撞上的瞬间，周闫的身体已经本能地做出反应，一个极其细微的侧身和手腕的格挡动作，巧妙地化解了冲势，同时扶住了差点摔倒的孩子和孩子。
孩子吓呆了，愣愣地看着他。孩子的母亲匆匆跑来，连连道谢。
周闫摇了摇头，没说什么，转身离开。他能感觉到那位母亲在他身后好奇打量的目光。他的动作太快，太精准，完全不像一个普通路人应有的反应。
他意识到，自己与这个平凡世界之间，隔着一层看不见的、却无比坚韧的膜。他看得见膜外的景象，听得到声音，却无法真正融入进去。
这种巨大的落差感，比面对最凶残的敌人时，更让他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迷茫。
他抬头望向天空，城市上方的天空被高楼切割成不规则的形状，灰蒙蒙的，看不到北极圈那样清澈的星空。
英雄归来？
或许，只是从一个战场，来到了另一个更加无声、却同样考验意志的战场。
他开始思考，该如何用这双沾满血污、习惯了握枪的手，去拿起锅铲，去守护这份得来不易的、脆弱的平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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