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月明星稀，万籁俱寂。
陈师傅并未入睡，而是在堂屋内静坐调息。窗外的风似乎比往常更凉一些，带着一股若有若无的、不同于人间草木气息的阴凉，轻轻拂动着窗纸上映出的树影。
他缓缓睁开双眼，目光平静地望向门口，仿佛早已预料到什么。
虚掩的房门无声无息地滑开一道缝隙，并无实体进入，但屋内的温度却骤然下降了几分，油灯的火苗微微摇曳了一下。一道模糊的、泛着淡淡青灰色光晕的人形轮廓，逐渐在堂屋中央凝聚、清晰起来。
那是一个穿着有些过时、但浆洗得干干净净的工装的中年男子虚影，面容憨厚，眼神里带着感激与一丝如释重负的平静。他向着陈师傅的方向，深深鞠了一躬，姿态恭敬。
“陈师傅，好久不见。” 男子的声音直接响起在陈师傅的识海之中，带着阴魂特有的空灵与寒意，却又饱含着真挚的情感，“这些年，多谢您了。多谢您帮助我和母亲沟通，让她老人家……能够安享晚年，心中有所寄托。”
陈师傅看着眼前这冯婆婆儿子的魂体，微微颔首，脸上并无惊诧，只有一丝了然与淡淡的悲悯：“是建设啊。不必言谢，举手之劳。你母亲她……近来思念愈重……”陈师傅不再多言
名为建设的魂体点了点头，虚影如同被风吹动的烛火般，剧烈地波动了一下，那憨厚的面容上清晰地流露出极度不舍与终于解脱般的释然相互撕扯的复杂情绪，连空灵的声音都带上了明显的颤抖和哽咽：
“什么都瞒……瞒不住您。”他深吸了一口并不存在的气，试图平复，却让魂体的抽动更加明显，“多亏……多亏您当年的那几句点拨，我……我下去后一直不敢忘，潜心奉行，不敢有丝毫懈怠……今日，今日总算小有功德，特……特奉命前来，来……接引母亲与我同住……”
说到这里，他仿佛用尽了力气，魂体微微蜷缩，像是人在极度情绪下难以自持的姿势，声音哽咽得几乎难以成句：“特来……向您辞行……并……再次拜谢您……这三年来的恩德……从今往后，我们……我们娘俩就……就能……自己沟通了……” 最后几个字，几乎是泣不成声，带着魂体特有的空茫回响，充满了夙愿得偿的激动与即将永诀，亦是与阳世、也与陈师傅这份善缘永诀的悲伤。
他顿了顿，努力稳住几乎要溃散的虚影，目光穿越地板，深深望向楼下冯婆婆小屋的方向，那眼神里充满了几乎要溢出来的眷恋与温柔，声音也稍微平稳了些，却依旧带着浓得化不开的情感：“母亲阳寿本就不多，全凭着……一股念想撑着。如今我已在下面安顿妥当，蒙上面恩典，有了个小小的职司，足够……足够奉养母亲魂魄，让她不再受轮回漂泊之苦，能得清净自在。是时候……接她过去，我们母子……共享安宁了。”
陈师傅沉默片刻，轻叹一声：“母子连心，阴阳难隔。你能有此心，接引母亲，免其尘世孤苦，亦是孝道圆满。你母亲此生虽苦，但有你这般念着她，晚年也算有所慰藉。去吧，莫误了时辰。”
建设再次深深鞠躬：“陈师傅大恩，建设永世不忘。您保重！”
言罢，那青灰色的魂体渐渐变得透明，最终如同融入水中的墨迹，悄无声息地消散在空气中。那股阴凉的气息也随之褪去，屋内的温度恢复了正常，只有油灯的火苗依旧平稳地燃烧着。
陈师傅独自坐在堂屋内，久久未动。窗外，月色依旧清冷。
他帮冯婆婆和她儿子传递了三年书信，维系着这跨越生死的亲情纽带。如今，这纽带到了该自然解开的时候。他没有伤感，只有一种见证因果圆满的平静。渡人，终有一别。能看到这对母子在另一个层面得以团聚，不再受阴阳相隔之苦，这或许是最好的结局。
他想起白老师那日所说的校园乱象，那些冰冷暴戾的心；又想起冯婆婆与儿子这深沉执着的情。这人间，真是光怪陆离，极恶与极善，极冷与极暖，往往并存。而他的道，便是在这纷繁复杂的世间，随缘而行，以微末之力，护持那一缕缕不该熄灭的温情与善念，直至其找到各自的归宿。
第二天清晨，阳光依旧洒满小院。一楼传来了青月惊讶的呼声，紧接着是匆匆的脚步声。
“陈师傅！陈师傅！”青月跑上楼，脸上带着一丝惶惑，“冯婆婆……冯婆婆她……今天早上被发现安详地睡过去了，脸上还带着笑……”
陈师傅站在窗前，看着楼下开始聚集的邻居和匆匆赶来的社区工作人员，面色平静如水。
“嗯，我知道了。”他淡淡应道，“她儿子，来接她了。”
青月愣了一下，看着陈师傅那仿佛洞悉一切的背影，似乎明白了什么，不再多问，只是默默地站在他身后。
楚斐稍后也得知了消息，赶了过来。她看着陈师傅，想起昨日那封特殊的“信”，以及陈师傅那番关于阴阳沟通的话语，心中百感交集。她终于彻底明白，陈师傅所做的，远非她最初想象的那么简单。
“陈师傅……”楚斐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什么。
陈师傅转过身，看着她和青月，目光温和：“世间万物，皆有定时。聚散离合，皆是常态。冯婆婆走得安详，与她儿子团聚，是喜事，不必悲伤。”
他的话语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让楚斐和青月心中的那点感伤与惶惑渐渐平复。
几天后，冯婆婆的后事在社区帮助下简单操办完毕。她的屋子空了，但那盆她精心照料的小韭菜，却被陈师傅移到了自己的小院里。
日子仿佛又回到了往常，陈师傅依旧抄经、制药、接待那些带着各种烦恼上门求助的邻里。只是，楚斐和青月她们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同了。她们更加清晰地看到了陈师傅平凡外表下所蕴含的深不可测的境界，以及那份“渡人渡己、不执于形”的慈悲胸怀。
人世间的情感，如同涓涓细流，有的冰冷刺骨，有的温暖如春。而陈师傅，便如同一个沉默的摆渡人，静观流水，偶施援手，助其归海，自身却不染尘埃，唯有道心愈发明澈。这份于平凡中见真章，于细微处显神通的修行，或许，才是真正的“道”之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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