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雨过后，气温回升，雨水丰沛，南山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急速地渲染，绿意一日浓过一日。村西新栽的茶苗已稳稳扎根，吐露出更多嫩叶，而北坡那片老茶树，经过一冬的蕴养和春日的滋润，更是迎来了它一年中最繁盛的时刻。
芽头肥壮，披覆着细密的白毫，叶片油绿发亮，在阳光下泛着健康的光泽。那特有的岩骨花香，仿佛已提前凝聚在每一片待采的嫩叶之中，只待合适的时机，便被唤醒、凝练、封存。
采茶的时节，到了。
这并非一人一户之事，而是关乎整个南山村未来生计的希望。赵里正早早便召集了村中手脚麻利、有采茶经验的妇人姑娘，连林秀秀也挽着竹篮，脸上带着跃跃欲试的兴奋。王婶更是当仁不让地成了领头人，嗓门洪亮地分配着区域，讲解着采摘的标准。
“都听好了！只采这‘一芽一叶’或者‘一芽两叶’的，叶片要展开的，芽头要饱满的！老叶子、病叶子一片都不能要！这可是咱们南山村的招牌，马虎不得！”
晨曦微露，薄雾尚未完全散去，北坡之上已是人影绰绰，欢声笑语惊起了林间的宿鸟。妇人们头戴斗笠，腰挎竹篮，灵巧的手指在茶树丛中翻飞，如同织就一幅生动的春山采茶图。
顾清辞和萧屹也早早到了山上。顾清辞负责巡查各处，确保采摘的标准得以贯彻，不时停下脚步，亲自示范，或是解答妇人们提出的疑问。他言语温和，讲解清晰，众人无不心服口服。
萧屹则如同沉默的守护者，巡视着整个区域的安全，查看是否有蛇虫隐患，或是处理一些需要力气的杂事。他的存在本身，就给人一种无形的安定感。偶尔有那调皮的孩子想往深林里钻，被他目光一扫，便乖乖缩回了母亲身边。
林秀秀采得格外认真，她本就心思细腻，手指灵巧，不一会儿篮底便铺上了一层鲜嫩的绿意。她偶尔会抬头，目光不由自主地追寻那个在人群中沉默穿梭的高大身影，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已然释然的钦慕，随即又低下头，更加专注于手中的活计。
“顾大哥，”她看到顾清辞走近，拿起自己篮中的一片茶叶请教，“您看这片，叶缘似乎微微泛红，可否能用？”
顾清辞接过，仔细看了看，又凑近嗅了嗅，温和道：“此乃‘红边’，是日光充足所致，不影响品质，反添几分独特风味，可用。”
林秀秀松了口气，脸上露出甜甜的笑意：“谢谢顾大哥！”
日头渐渐升高，山林间的温度也升了起来。王婶招呼着大家到树荫下稍作休息，喝口水。众人三三两两坐下，拿出自带的水囊和干粮，互相展示着各自的收获，议论着今年的茶青长势，言语间充满了对未来的期盼。
萧屹默默走到溪边，用带来的大陶罐接满了清冽的溪水，提到休息处。顾清辞则拿出一些之前炒制的、味道清淡的茶末，用大壶冲泡了，分给众人解渴。虽只是茶末，但那清润的滋味依旧让劳累的妇人们赞不绝口。
“还是顾小哥和萧猎户有本事！咱们这山上的草叶子，到了你们手里，都能变成金疙瘩！”一个妇人笑着说道，引来一片附和。
“是啊是啊，往年咱们也采茶，自己胡乱喝喝，哪想过还能卖钱，还能引来外头的大掌柜！”
“这都是托了顾小哥和萧猎户的福啊！”
听着乡亲们质朴而真诚的话语，看着那一张张洋溢着希望的笑脸，顾清辞心中暖流涌动。他侧头看向萧屹，只见他正低头擦拭着陶罐边缘的水渍，侧脸线条在树影下显得柔和了几分。他知道，萧屹虽不言不语，但这份来自乡邻的认可与归属感，于他而言，或许比任何金银都更珍贵。
休息过后，众人干劲更足。直到日头偏西，竹篮渐满，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新鲜茶叶香气，今日的采摘才告一段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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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收下来的茶青被集中运回顾清辞和萧屹的小院。院子里早已按照顾清辞的要求，打扫得一尘不染，洗净的竹匾、萎凋架、炒锅等工具一应俱全，如同一个严阵以待的微型工坊。
接下来的工序，才是决定茶叶品质的关键，容不得半点马虎。
顾清辞指挥着众人将茶青薄薄地、均匀地摊晾在竹匾上，置于通风阴凉处进行萎凋。他需要根据天气湿度和茶青状态，不断调整摊晾的厚度和时间，以确保叶片能均匀地散失水分，变得柔软，为后续的揉捻和发酵做好准备。
萧屹则带领铁柱等人，将需要优先处理的茶青搬运到炒制间，并负责维持灶火的稳定。炒青是争分夺秒的活计，火候的稳定至关重要。
夜幕降临，大部分帮忙的村民都已归家休息，院子里恢复了宁静，唯有炒制间里灯火通明，热气蒸腾。
顾清辞站在最大的那口铁锅前，神情专注至极。他挽起袖子，露出手腕，手掌悬空感受着锅底传来的温度。觉得合适了，便示意萧屹投入第一锅萎凋适度的茶青。
“嗤——”
熟悉的声响，伴随着更加磅礴的茶香轰然炸开！这一次，是大量新鲜茶青共同作用下的、浓郁到几乎化不开的香气，岩韵与花香交织，霸道地宣告着自己的存在。
顾清辞双手齐动，在滚烫的锅中快速翻炒、抖散、闷扬。动作迅疾如风，却又带着一种独特的韵律感，仿佛在演奏一曲无声的乐章。汗水很快湿透了他的鬓发和后背，额前的碎发粘在皮肤上，他也无暇顾及。
萧屹坐在灶前，如同最忠诚的卫士，目光紧盯着顾清辞的动作和锅中的茶叶变化，手下精准地控制着松木柴的进退，确保锅温始终处在最适宜的范围。跳跃的火光映着他冷硬而专注的侧脸，也映着他眼中那片只为一人燃烧的、沉静的火焰。
一锅炒毕，顾清辞迅速将茶叶出锅，摊晾在竹匾上，来不及喘息，便又投入下一锅的炒制。萧屹默契地清理锅底，调整火势，准备迎接下一轮的战斗。
铁柱和另外两个被选中学徒的青年，在一旁看得目不转睛，努力记忆着每一个步骤。他们知道，这不仅是手艺，更是南山村未来的希望。
时间在紧张的劳作中悄然流逝。子夜时分，顾清辞的体力已接近极限，动作虽然依旧标准，却不可避免地透出疲惫。他的手臂因长时间重复翻炒而微微颤抖，指尖被高温熏得发红。
就在这时，一只粗糙而温热的手掌覆上了他握着锅铲的手。
“歇一刻。”萧屹不知何时已站到他身边，声音低沉，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他接过顾清辞手中的锅铲，将他轻轻推到一旁放着凳子的地方，“我来。”
顾清辞愣了一下，看着萧屹那虽然不似他般精通技法，却依旧沉稳有力、模仿着他动作翻炒的身影，一股酸涩的热流猛地涌上眼眶。他没有逞强，依言坐下，拿起水囊小口喝着，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灶前那个为他分担重担的男人。
萧屹的炒制手法远不如顾清辞精妙，但他力量足，耐心好，严格按照顾清辞之前的要求操作，倒也未曾出错。他沉默地翻炒着，额角也沁出了汗珠，却连眉梢都未曾动一下。
顾清辞休息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感觉体力恢复了些，便重新站起身。
“我来吧。”他走到萧屹身边。
萧屹看了他一眼，确认他状态尚可，这才将锅铲交还，自己则退回灶前，继续掌控火候。
两人便这样轮流上阵，互相支撑，与时间、与疲惫赛跑。
当东方天际泛起鱼肚白时，第一批、也是最为关键的炒青工序，终于全部完成。所有的茶青都变成了墨绿隐翠、条索紧结的毛茶，静静地躺在竹匾上，散发着内敛的香气。
顾清辞几乎虚脱，靠着墙壁才能站稳。萧屹的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眼中布满了血丝。
但看着满屋的成果，两人相视一眼，都在对方疲惫的眼中看到了如释重负的欣慰与难以言喻的成就感。
这只是第一步，后面还有揉捻、干燥、挑剔、焙火等诸多工序。但最难的一关，他们已经携手闯过。
晨曦透过窗棂，照进满是茶香的炒制间，也照在并肩而立的两人身上。
萧屹走到顾清辞身边，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手，用指腹极轻地擦去他鼻尖上沾着的一点烟灰。
顾清辞抬起疲惫的眼，望着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弯起了一个苍白却无比真实的笑容。
无需言语。
一切尽在不言中。
新的一天，在茶香与疲惫、亦是希望与坚守中，再次来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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