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六点，天刚蒙蒙亮。
昌明汽车潭州工厂的临时招待所里，空气中还弥漫着昨夜庆功宴上残留的，酒精、烤串和荷尔蒙混合在一起的狂热味道。
走廊里，东倒西歪地躺着几个宿醉未醒的年轻工程师，脸上还挂着痴傻的笑容，嘴里不知道在梦呓着什么。
这注定是一个载入昌明史册，也足以让整个神州汽车行业为之失眠的夜晚。
然而，在顶楼那间被临时改造成作战室的巨大环形会议室里，却早已灯火通明，气氛肃杀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海面。
市场总监孙晓峰，这个一向以沉稳老练着称的营销老将，此刻双眼布满了血丝，眼窝深陷，下巴上冒出了一圈青色的胡茬。他手里死死地攥着一杯已经凉透了的速溶咖啡，另一只手则紧握着鼠标，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微微发白。
他的身后，站着一圈同样熬了整夜，神情亢奋中又带着一丝病态苍白的核心高管——财务总监李怀、生产总监王浩然、研发总监钱有生……
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地，一眨不眨地，盯着中央那块巨大的数据监控屏幕。
屏幕上，代表着订单量的数字，在经过技术人员长达八个小时的紧急抢修和数据恢复之后，终于完成了最后的统计，凝聚成了一行触目惊心的，鲜红的最终数字。
孙晓峰感觉自己的喉咙干得快要冒烟了，他艰难地咽了口唾沫，试图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颤抖，但当他开口时，那嘶哑的嗓音还是出卖了他内心的滔天巨浪。
“各……各位……”
他缓缓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像一个即将宣布最终审判结果的法官，环视了一圈会议室里，那些同样屏住了呼吸的同僚们。
“经过我们技术部门通宵的抢修和最终核算……”
他停顿了一下，深吸一口气，仿佛要用尽全身的力气，吼出那个足以颠覆世界的神谕。
“昌明拓荒星火，上市发布会后二十四小时，最终有效意向金订单总量为……”
“五十二万……七千……六百四十二台！”
“轰——！”
当“五十二万”这个数字，如同平地惊雷般，从孙晓峰那嘶哑的喉咙里炸响时，整个会议室，先是陷入了一片诡异的，长达三秒钟的绝对死寂。
仿佛时间，在这一刻，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按下了暂停键。
所有人都像是被施了石化魔法，瞪大了眼睛，张大了嘴巴，呆呆地看着屏幕上那个，超越了他们此生所有商业想象力的，神话般的数字。
三秒钟后，压抑到极限的情绪，如同积蓄了万年的火山，瞬间，以一种摧枯拉朽的姿态，彻底爆发！
“嗷——！！！！”
一个年轻的程序员，第一个发出了不似人声的狂喜嚎叫，他猛地从椅子上蹦了起来，一把将桌上的键盘狠狠地抛向空中，漫天飞舞的键帽下，他像个疯子一样，抱着身边最近的一个同事，又哭又笑。
“我们赢了！我们他妈的赢了！”
“五十二万台！一天！上帝啊！这不是在卖车！这是在印钱！不！印钱都没这么快！”
“老子这辈子值了！值了！以后出去跟人吹牛逼，老子也是参与过‘一天卖出半座城’项目的人！”
整个会议室，彻底变成了一片狂欢的海洋。
人们疯狂地拥抱、呐喊、捶打着桌子，一些感性的女员工，更是直接喜极而泣，哭得妆都花了。他们亲手创造了一个，前无古人，甚至可能后无来者的，商业史诗！
然而，就在这片狂欢的顶点，财务总监李怀，这个永远保持着绝对理性的“老会计”，却迈着沉重的步子，缓缓地，走上了台。
他脸色煞白，嘴唇甚至有些发紫，与周围狂喜的气氛格格不入。
他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打开了自己的ppt。
当那份标题为《关于52万份订单的初步财务风险评估报告》的ppt，出现在大屏幕上时，喧闹的会议室，渐渐安静了下来。
“各位，我知道现在是庆祝的时候，但是，作为公司的cFo，我必须，给大家泼一盆冷水。”
李怀的声音不大，却像一把冰冷的刀子，精准地，剖开了这片繁华盛景之下，那触目惊心的致命隐患。
他将这个数字，乘以99元的意向金。
屏幕上，跳出了一个超过五千万的，巨大的数字。
“五千二百二十三万。看起来很多，对吗？”李怀的眼神，扫过台下每一张，还带着几分不解的脸，“但是，我想告诉大家，从财务的角度看，这笔钱，不是我们的资产！”
“恰恰相反！”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凝重，“这是我们昌明汽车，对全国，五十二万七千六百四十二个家庭，欠下的，一笔沉甸甸的，关乎信誉，关乎生死的……巨额负债！”
负债？！
这两个字，像一盆零下三十度的冰水，瞬间浇在了所有人的头上，让他们的狂喜，凝固在了脸上。
还没等他们反应过来，生产总监王浩然，这个皮肤黝黑，浑身都散发着机油味的糙汉子，也一脸死灰地，走上了台。
他没有ppt，只是让技术人员，在屏幕上调出了一个最原始的计算器。
他伸出那双布满老茧的，粗壮的手指，在虚拟键盘上，一下一下地，输入着一串，让所有人都感到窒息的数字。
（总订单） ÷ 300（当前日产能） = 1758.8（天）
1758.8（天） ÷ 365（天\/年） = 4.81（年）
当那个鲜红的，代表着最终结果的“4.81年”，出现在屏幕上时，王浩然转过身，对着台下，那一张张，已经彻底僵住的脸，用一种，近乎于梦呓般的，绝望的声音，说道：
“各位，这意味着，在不考虑任何设备损耗、节假日停工、供应链意外的情况下，我们想要完成这批订单，需要……四年零九个月。”
“将近……五年。”
“轰——！”
如果说，李怀的“负债论”，只是让大家感到了寒意。
那么，王浩然这个“五年论”，则像一个来自西伯利亚的极地寒流，瞬间，将整个会议室，彻底冰封！
五年！
这是一个什么概念？
台下，一个负责用户运营的小姑娘，下意识地，拿出手机，看了一眼公司产品论坛的最新帖子。
她的脸，瞬间，变得比李怀还要煞白。
她颤抖着，念出了那个帖子的标题——“兄弟们，我数学不好，谁能帮我算算，我现在下单，五年后提到车，我那刚出生的儿子，是不是都能开着它去上幼儿园了？”
下面，一条高赞的回复，更是充满了辛辣的讽刺：“五年？兄弟你太天真了！等咱们提到车，驾照都过期了！说不定，到时候连汽油车都不让上路了！”
周致远全程都没有说话。
他只是安静地，坐在那个最不显眼的角落里，看着自己的团队，在短短半个小时内，就经历了一场从天堂到地狱的，惨烈的过山车。
他英俊的脸上，看不出任何的喜悦，也看不出任何的焦虑，只有一片，如同深渊般的平静。
他的内心，只有一个声音在回响。
“来了。”
“创业路上，天堂和地狱，永远只有一步之遥。”
就在会议室里，所有人都被这巨大的现实鸿沟，压得喘不过气来的时候。
孙晓峰的手机，突然，发出一阵刺耳的，急促的铃声，打破了这死一般的寂静。
他看了一眼来电显示，是舆情监测部门的负责人。
他心里“咯噔”一下，有了一种极其不祥的预感。
他走到门外，接通了电话。
几秒钟后，他像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木偶，脚步虚浮地，走了回来。
他看着周致远，嘴唇哆嗦着，艰难地，吐出了几个字。
“周……周总，出……出事了。”
“网上……网上已经开始叫我们……”
“……‘期货神车’了。”
“第一批……第一批全国用户维权群，已经……建起来了。”
危机，比任何人想象中，来得都要更快，更猛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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