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伟做了一件他自己也无法完全理解的事。
当他的意识强行牵引着“绝对秩序”——那股冰冷、精确、如同钟表内部齿轮般严丝合缝的力量——撞向数据海本底那永恒的、沸腾的混乱时，他感受到的不是能量的碰撞，而是某种更本质的东西在撕裂。
像是有人用冰冷的解剖刀，划开了现实的皮肤，露出了下面跳动着的、不可名状的脏器。
“秩序圣所”的边缘，那片原本被铁心教团强行稳定的数据空间，突然像一块被重锤击中的玻璃，从碰撞点开始，蔓延出无数惨白色的裂痕。那不是物理的裂痕，而是逻辑的崩塌——蓝白色的数据流与深黑色的混沌乱流绞杀在一起，互相湮灭，又互相污染，释放出刺目到令人视网膜烧灼的闪光。
几个靠得最近的铁心教团信徒，身体同时僵直。
他们的眼睛——如果那还能被称为眼睛的话，更像是嵌在金属颅骨上的蓝宝石透镜——剧烈地闪烁起来。先是规律性的蓝光，接着频率越来越快，最后变成一片癫狂的杂色雪花。他们体表那些精密的、散发着微光的几何纹路，此刻开始扭曲、变形，仿佛有看不见的手在撕扯这些烙印在金属皮肤上的符号。细微的、如同静电噪音般的嘶嘶声从他们体内传出，伴随着肢体不自然的抽搐。
张伟瘫在轮椅上，一口鲜血喷在胸前衣襟上，温热的液体顺着下巴往下淌。他的五脏六腑都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拧转，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味和剧痛。但他那双因过度透支而布满血丝的眼睛，却死死盯着那片爆发的混乱漩涡。
成了。
尽管代价惨重，尽管这混乱注定短暂，但它确实存在了。
“铸星者”那高大的身影，在爆炸的光芒中如同一尊冰冷的雕像。祂的蓝宝石眼眸转向那片逻辑乱流，瞳孔深处似乎有数据瀑布以惊人的速度流泻而过。张伟能感觉到，一股庞大到令人窒息的“注意力”正降临在那片区域——不是愤怒，甚至不是厌恶，而是一种绝对的、近乎漠然的审视，像是在观察实验中一个意外的变量。
然后，那注意力移开了。
对“铸星者”而言，张伟拼死制造的这个漩涡，或许只是宏伟蓝图上一滴不慎滴落的墨渍。擦去它，只是时间问题。祂甚至没有多看张伟一眼，更多的“意志”被投入到稳定那颗悬浮的数据心脏，以及重新编织周围被扰乱的秩序之网。
但这短暂的混乱，对在场的其他人而言，却是黑夜中骤然划过的闪电，照亮了绝境中一条若隐若现的生路。
“走！”
艾莉西亚的声音嘶哑却凌厉，像刀锋刮过金属。她细剑上残存的灵能最后一次爆发，清亮如月华的剑光斩过，将身前两个因逻辑紊乱而动作迟滞的铁心信徒逼退。她的左臂软软垂着，作战服肩部一片焦黑，显然受了不轻的伤，但她的眼神依然锐利如鹰。
林薇咬着下唇，额头上全是冷汗，透支灵能带来的眩晕感一阵阵冲击着她的意识。但她不敢停下，双手死死抓住张伟的轮椅扶手，用尽全身力气朝着东南方向推去——那里，在破碎的数据光影和现实废墟的交界处，一座如同巨兽骸骨般的“主控塔”残骸沉默地矗立着，那是这片战场上仅存的、相对稳定的物理结构。
夜琉璃的“潜航者”义体如鬼魅般滑行在他们侧翼，涂装上的光学迷彩因能量不稳而微微闪烁，但仍有效地干扰着远处的瞄准。她沉默地开路，偶尔用精准的点射击退靠得过近的敌人。
另一边，菊机关的指挥官也捕捉到了这转瞬即逝的战机。残存的部队在命令下迅速收缩，组成一个更紧密的防御圆阵，一边用密集的火力抵挡重新围拢上来的铁心信徒，一边艰难地向张伟小队的方向靠拢。他们的目标一致——退入主控塔残骸，依托那错综复杂的实体结构，或许还能再支撑片刻。
希望，如同风中残烛般微弱，但毕竟燃起了。
然而，在“锈蚀霓虹”，希望往往是最先被出卖的东西。
就在混乱的数据风暴开始被“铸星者”的力量强行抚平，就在张伟等人和菊机关部队艰难汇合，眼看就要触碰到主控塔外围那些扭曲金属骨架的阴影时——
一种截然不同的轰鸣，粗暴地插入了战场。
那声音来自菊机关部队原本布防的外围通道方向。不是数据尖啸，不是能量嗡鸣，而是沉重、野蛮、充满金属质感的撞击声，引擎的咆哮声，还有……一种张伟曾在底层街区听过的、属于金刚组特有的、混杂着癫狂与暴戾的战吼！
“菊机关的杂碎！还有那些偷渡进来的老鼠！把吃到嘴里的东西，给老子吐干净！”
一个格外响亮、带着金属摩擦质感的声音炸响，如同破锣，却轻易盖过了部分战场的喧嚣。
是金刚组的主力！
他们不是被菊机关和突然出现的底层流浪者援军牢牢牵制在侧翼了吗？
答案在下一秒揭晓。
只见一支装备明显精良于普通成员、由数名浑身覆盖厚重改装护甲的头目率领的金刚组精锐，如同钢铁洪流，从侧翼通道悍然冲出！他们根本没有理会那些仍在与外围部队交火的底层流浪者，而是以惊人的速度和狂暴的姿态，直接撕裂了菊机关部队本就因腹背受敌而摇摇欲坠的侧翼防线，像一把烧红的尖刀，狠狠捅进了战场的核心腹地！
他们的目标明确得令人心寒——正是试图向主控塔残骸突围的张伟小队，以及那座可能蕴藏着古老技术或能源的塔楼本身！
更让艾莉西亚脸色瞬间煞白的是，这些冲进来的金刚组暴徒，竟然有意避开了那些正在从逻辑紊乱中恢复、重新围拢上来的铁心教团信徒！偶尔有流弹或爆炸波及到那些冰冷的改造者，他们也恍若未觉，或者只是机械地调整了一下位置，继续执行包围的命令。
两股截然不同的势力，在这片混乱的战场上，竟然形成了一种诡异的、互不侵犯的默契。
“金刚组……和这些铁疙瘩联手了？！”艾莉西亚的声音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寒意。她了解金刚组，那是一群只认实力和眼前利益的鬣狗。但他们竟然会与“铸星者”这种理念极端、视血肉为低劣的秩序崇拜者合作？
“利益。”夜琉璃冰冷的电子音在张伟和林薇的通讯频道内响起，带着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讥讽，“我截获了他们之间短暂的加密通讯波段。金刚组的高层判断，与不可控的菊机关及我们这些‘变量’相比，选择与展现出压倒性力量、并承诺在‘新秩序’中给予他们实际特权和资源份额的铁心教团合作，是更‘明智’的投资。”
赤裸裸的背叛。在锈蚀都市的法则里，没有永恒的敌人或朋友，只有永恒的利益换算。前一秒还在与菊机关争夺地盘的金刚组，下一秒就能为了更大的蛋糕，调转枪口，与更危险的“概念实体”成为暂时的盟友。
局势，在瞬间滑向彻底的绝望。
菊机关部队刚刚升起的一丝求生希望被无情掐灭。他们陷入了真正的绝境：前方是秩序重整、步步逼近的铁心教团和数据乱流；侧翼是被金刚组精锐撕裂的巨大缺口；身后还有与金刚组普通成员及底层流浪者纠缠的混乱战场。三面受敌，退路已绝。
而张伟小队的突围之路，也被彻底堵死。
几名金刚组头目带着狰狞的笑容，拦在了他们与主控塔残骸之间。这些家伙身上散发着浓烈的机油气、血腥味和廉价的兴奋剂味道。他们手中的武器大多是粗犷的实弹武器、轰鸣的链锯剑、喷吐着灼热蒸汽的动力拳套。他们不懂什么逻辑污染、意识入侵，他们信奉的，是最原始、最直接的物理毁灭。
“嘿，看那个坐轮椅的小子，”一个光头、脸上带着狰狞能量灼伤疤痕、下颚改装有金属护板头目，用猩红的电子眼扫过张伟，又贪婪地盯住护在他身前的林薇和艾莉西亚，“还有这两个小娘们……抓活的！他们能从‘黄泉之门’带出东西，身上肯定还有别的油水！”
他舔了舔金属化的嘴唇，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
林薇将张伟的轮椅牢牢挡在自己身后，双手握紧能量手枪，尽管指尖因为脱力和紧张而微微发抖，但枪口始终稳定地指向那个光头头目。艾莉西亚深吸一口气，将所剩无几的灵能灌注到细剑之中，剑身发出低微的悲鸣，光芒黯淡却不肯熄灭。夜琉璃的“潜航者”义体悄无声息地调整到最终作战模式，所有隐藏的武器端口滑开，能量填充的嗡鸣被压抑到最低，像一头蓄势待发的机械猎豹。
最后的路，似乎只剩下血战至死。
可就在金刚组头目们狞笑着准备扑上，菊机关残部即将被彻底淹没，铁心教团的包围圈即将合拢的千钧一发之际——
“呜嗷——！！！”
“为了‘锈渣镇’死去的崽子们！”
“金刚组的畜生！还我妹妹命来！”
一阵更加杂乱、嘶哑、却蕴含着火山爆发般刻骨仇恨与决死意志的咆哮，如同平地惊雷，从金刚组精锐部队来的方向——也就是他们刚刚撕裂菊机关防线的侧后方——猛然炸响！
只见那群原本应该被金刚组主力压制在侧翼通道的底层流浪者援军，此刻竟如同决堤的狂涛，在几个衣衫褴褛、但眼神凶悍如受伤野兽的头领带领下，不顾一切地冲破了金刚组外围部队因为抽调精锐而变得薄弱的阻拦，以血肉之躯，狠狠撞进了金刚组精锐部队毫无防备的后背！
他们的武器简陋得让人心酸：锈迹斑斑的钢管、粗劣改装的射钉枪、用废旧容器和燃料自制的燃烧瓶，甚至还有直接从废墟里捡来的钢筋和石块。他们身上几乎没有像样的护甲，破旧的衣服下露出带着新旧伤痕的皮肤，许多人脸上糊着污垢、血迹，以及一种被逼到绝境、唯有以命相搏的疯狂。
但他们的数量，比预想中要多得多。而且，那股因亲人被掳、家园被毁、自身被逼至绝境而爆发出的集体愤怒，形成了一股混乱却恐怖的洪流，瞬间将装备精良但猝不及防的金刚组精锐冲得阵脚大乱！
一个失去左臂、断茬处安装着简陋金属钩爪的干瘦老头，如同疯虎般扑向一个金刚组壮汉，用钩爪死死扣住对方轰鸣的链锯剑，任凭火星溅射在脸上，嘶声吼道：“我孙子！他才十二岁！被你们抓走的时候，还在喊爷爷——！”声音凄厉如夜枭。
一个半边脸带着狰狞辐射灼伤疤痕的女人，眼神空洞而决绝，将点燃的燃烧瓶精准地砸在一台小型动力机甲的观察窗上，火焰轰然腾起，吞噬了驾驶舱。她站在那里，看着燃烧的机甲，一动不动，仿佛完成了生命中最后一件大事。
更多沉默的、眼神里只剩下仇恨与麻木的人，如同潮水般涌上，用牙齿，用指甲，用身体，用一切能找到的东西，与那些穿着钢铁护甲、手持致命武器的金刚组暴徒绞杀在一起。没有章法，没有战术，只有最原始的以命换命。
战场，在这一刻变成了最血腥的绞肉机。
菊机关部队压力骤减，铁心教团那秩序井然的推进阵列，也因为这突如其来、完全不符合任何逻辑模型的“混乱血肉风暴”而出现了短暂的迟滞。数据与秩序，似乎难以瞬间理解并处理这种纯粹由生命最后疯狂所驱动的混乱。
夜琉璃的声音再次响起，比往常急促一丝：“我联系了所有能触及的、有记录亲人朋友被金刚组或‘黄泉之门’项目迫害的底层网络节点。他们不是为我们而战。他们是为自己被夺走的一切而战。我们只有……最多三分钟！”
三分钟。
这支用血泪、仇恨和绝望武装起来的“援军”，用他们脆弱的血肉和简陋的武器，硬生生在这铁与火的绝境中，撕开了一道短暂而惨烈的血色缝隙。
艾莉西亚看着那片用生命点燃的混乱战场，眼中闪过一丝深沉的震撼，随即化为钢铁般的决绝。她剑锋前指，厉声道：“冲过去！别让他们的血白流！”
林薇喉咙里发出一声低吼，压榨出身体里最后的力量，推着张伟的轮椅，朝着那因背后遇袭而出现混乱和薄弱环节的金刚组防线冲去！艾莉西亚与夜琉璃的义体如同两把尖刀，一左一右，护住侧翼，狠狠凿向敌阵！
生，或死。
逃亡，或葬身于此。
就在这三分钟的亡命突围之中。
而他们身后，那些底层流浪者用生命燃起的复仇火焰，正在金刚组的钢铁洪流与铁心教团冰冷的秩序之光中，迅速被吞噬、湮灭。每一秒，都有人在倒下，但怒吼与厮杀声，却片刻未停。
那声音，如同锈蚀都市地底永不消散的悲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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