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五忽然大笑起来。
他笑得前仰后合,笑得眼角溢出泪花,笑得最后变成一声长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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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罢了!罢了 !”
王五也斟满一杯,酒液溢出杯沿也不管,起身与李自成碰杯。
两只粗瓷杯相撞,发出沉闷的声响。
“当年磁州城下,你部下刘宗敏那厮,连破我三道营门!”王五声音粗粝,“老子亲自带人堵缺口,刀都砍卷刃了!是条汉子!”
提到刘宗敏,李自成眼中掠过一丝痛色——那是他麾下第一猛将。深吸口气,豪气掩盖了那抹痛惜:
“宗敏若还活着,定要与你再战三百回合!”
“怕他不成!”王五仰头喝酒,酒水从嘴角溢出,浸湿衣襟。他抹了把嘴,盯着李自成,“老李,今日这酒喝了,往日恩怨一笔勾销!”
陈默这时也站起身。
他举止依旧从容,举杯向李自成示意,却不碰杯,只淡淡道:“战场之事,今日不提。这杯酒,算是新识。”
三人饮罢,座中气氛终于松动。
黄得功趁机说起战场上的旧事:“……那时清军压境,城墙箭垛都被血糊满了,我麾下有个把总,姓周,断了条胳膊还咬着刀往上冲,硬是把云梯掀翻了……”
金声桓接话,语气感慨:“江西平叛时更险。匪首诈降,宴席上突然发难,酒杯一摔,屏风后冲出三十刀手。幸好我带去的亲兵机警……”
李自成说起潼关之战,王五谈起磁州攻防,偶尔插几句德州守城时的细节。
这些曾经在生死场上交锋的将领,此刻围坐一桌,口中的血战成了下酒的故事。
那些死去的人、倒塌的城、流淌成河的血,都在杯酒间化作一声叹息。
烛火摇曳,将他们的影子投在墙上,时而交错,时而分离。影子随着火光晃动,像是千军万马在厮杀,又像是岁月在无声流淌。
酒过三巡,王五已拍着李自成的肩膀称“老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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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默虽仍话少,却也给李自成斟过一次酒——那是极小的动作,但在座每个人都注意到了。
就在此时,赵虎匆匆而入。
他脚步很轻,却走得急,行至林天身旁,附耳低语。
林天神色微凝,接过赵虎递过来的那封火漆密信。
信纸展开,只有一行小字,他却看了许久。
看完信,林天将信纸对折,收入袖中。
烛光下,他的侧脸线条冷硬。他睫毛很长,在眼睑投下浅浅阴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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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诸位。”
沉吟片刻,林天再度开口,声音依旧平稳,“今日先到此。王五、陈默,你们回驿馆歇息。黄军长、金军长,你们去兵部寻韩承,看看新式火器配备进展。闯王,你留一下。”
几人虽不明所以,但见林天神色严肃,都起身告退。
王五走到门口,回头看了一眼李自成。雪光从门缝透入,映得李自成半边脸明半边脸暗。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只抱了抱拳。
待众人散去,林天与李自成两人又回到了议事厅。
厅内炭火将尽,寒意渐起。
窗外雪落无声,天地苍茫一片。
“闯王,事急从权。”刚一进门,林天沉声道,“明日你就动身返回四川。”
李自成一惊:“经略,可是有何变故?”
“刚到的消息。”林天从袖中取出密信,递给了他,“清军正月二十五东征朝鲜,多尔衮亲征。”
李自成接过信纸。手指在日期上摩挲,正月二十五——距今日仅剩一个多月。信纸很薄,墨迹很淡,但这行字重逾千斤。
“这是千载良机。”林天起身,走到墙边巨幅地图前,
他手指点向川蜀之地,在巴山蜀水间划过,“这是我们最好的机会。我会令吴三桂部关宁骑兵协同你作战,待清军大军一出,你们立即动手,一举拿下全川。”
李自成呼吸微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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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献忠那边......”
“这就是为什么必须快。”
林天截断他的话,手指在地图上快速移动,“张献忠不知道清军的动向,这正是我们的优势。打他个措手不及。”
言罢他抓起一旁的大氅,李自成跟上脚步,
“走,带你看些东西。”
马车碾过积雪的街道,辚辚声响在空寂的巷中回荡。沼气灯在雪幕里晕开一团团昏黄光晕,映出漫天飞舞的琼花。
李自成坐在车内,看着窗外掠过的南京街景。
商铺大多已打烊,门板上贴着崭新的春联,墨迹在雪光中泛黑。偶有酒肆透出暖光,里面隐约传来划拳行令声——那是太平年月才有的喧闹。
这是他日前在城内游览,也未曾见过的景象。
没有饥民蜷缩在屋檐下,没有流寇纵马踏过街市,城防军卒在哨位上站得笔直,盔甲在灯下泛着冷光。更夫提着灯笼走过,梆子声在雪夜里传得很远。
李自成沉默许久,忽然开口,声音有些哑:“经略,当年在西安,我也想过这般景象。”
那时他刚称帝,坐在大顺皇宫里,听牛金星讲“均田免赋”,听宋献策说“天下归心”。他以为马上就能让百姓过上好日子,以为马上就能见到这般太平街景。
“想过和做到,是两回事。”
林天语气平静,目光也落在窗外,“我也只是站在前人的肩膀上——摸索着前行。”
马车停在江边码头。
此处戒备森严,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哨塔上弩机在雪中泛着寒光,持铳卫兵的目光如鹰隼般扫视四周。
江风凛冽,卷着雪片扑打在人脸上,像细碎的刀子。
韩承披着厚氅,已在仓库门前等候多时。
见马车到来,他快步上前,肩头积雪簌簌落下。
身后沉重的包铁木门被缓缓拉开,铰链发出刺耳的嘎吱声。昏黄的煤气灯从仓库深处次第亮起,一盏,两盏……光晕连成一片,照亮了仓库内的景象。
李自成迈入仓库的刹那,呼吸停滞了。
眼前是一片钢铁与木材的森林。
左侧,五十门三斤炮整齐排列,炮身擦得锃亮,映着灯光如镜。每门炮旁码放着二十箱实心弹、链弹、霰弹,箱盖上朱笔标着重量和型号。
右侧,三千支燧发枪分架而立,枪管泛着蓝幽幽的冷光。枪架旁是堆积如山的木箱,揭开一箱,里面是用油纸包裹的定装火药弹,每颗弹丸都浑圆均匀。
再往里,粮袋垒成高墙,麻袋上“崇祯十九年秋·江淮平籼”的墨迹犹新。药材箱散发着淡淡草药味,军服捆扎得方正整齐,棉鞋棉袜堆成小山。
“这是......”李自成声音有些发颤。
“我们给闯王准备的物资,”他身后的林天,悠悠开口。
李自成走到货堆前,抚摸着那些崭新的火枪,眼中闪着光。
他带兵多年,从未见过如此充足的补给。
“这些火枪,比去年经略驰援我部的,还要好。”李自成拿起一支,熟练地检查枪机。
“这是匠作营第七次改型的燧发枪。”韩承适时上前,逐一介绍。
“射程一百二十步可破重甲,雨天亦可击发。随行的那些教官,他们会教你的人用枪、用炮、保养火器。”
他又引李自成走到仓库深处。这里堆放着奇形怪状的铁器:工兵铲刃口锋利,野战炊具折叠精巧,急救包里止血散、棉纱、缝合针线一应俱全,甚至还有一小瓶高度烧酒——用于消毒。
李自成一件件抚过这些物资,指尖冰凉。
他想起仍在川东的那些弟兄——许多人还穿着单衣,草鞋磨烂了就用破布裹脚,饿极了啃树皮,受伤了只能硬扛。
被张献忠火攻落败后,他亲眼见过一个伤兵伤口生蛆,用刀刮掉腐肉,没有药,只能撒把草木灰。
“经略。”
李自成忽然转身,眼眶发红,声音哽咽,“俺老李作为一个苦出身,……从来都没有打过如此富裕的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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