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远离咸阳喧嚣、彻底归隐于山野田园的岁月里,李斯的生活节奏变得缓慢而宁静。支撑他晚年生活的,除了那份来之不易、沉淀于心的“心自在”,以及亲手劳作换来的“粗茶淡饭”所带来的踏实感之外,最让他内心深处感到温暖、充实乃至灵魂得以安放的,莫过于“老妻相伴”。这位从他尚是楚国上蔡一介微末小吏时便嫁与他、数十年来默默跟随他辗转沉浮、历经无数惊涛骇浪却始终不离不弃、坚韧地站在他身后的女人,如今,褪去了所有丞相夫人的华服与光环,回归到最本真的布衣荆钗,成为了他在这乡野生活中最坚实、最无可替代的依靠和最亲密无间的精神伴侣。而“话当年”,便是他们夫妇二人之间最常进行、也最富有人情味与生命厚度的日常交流。
这些“话当年”的闲谈,通常发生在一些极其平淡、甚至琐碎的日常时刻,没有丝毫刻意安排的痕迹,如同山涧溪流般自然流淌。或许是某个阳光煦暖的午后,金色的光线透过糊着洁白桑皮纸的窗棂,在打扫得一尘不染的泥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两人便对坐在窗下那两张用了多年、被摩挲得温润光滑的蒲草垫上,中间隔着一张低矮的柏木小几,几上或许放着一把粗陶壶泡着的、自家茶园采摘炒制的山野粗茶,旁边摆着一两碟老妻亲手晾晒的、带着阳光味道的杏脯或桃干。或许是夏日的傍晚,暑热渐消,两人搬了竹椅,在院中那棵老槐树下纳凉,看着天边的晚霞由绚烂归于沉寂,夜幕缓缓拉上,满天的星子一颗接一颗地、安静地亮起来,四周只有虫鸣与微风拂过竹叶的沙沙声。或许,仅仅是在就寝前,屋内只点着一盏光线昏黄的油灯,两人并排躺在铺着干净粗布床单的榻上,在睡意袭来之前,随意地、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上几句闲话。
话题的开端,总是信手拈来,漫无目的,如同随风飘来的种子,落在哪里,便在回忆的土壤里生根发芽。可能只是院中墙角那株今年开得格外繁茂的栀子花,香气袭人,老妻便会一边做着针线,一边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似的,用她那带着乡音、已有些苍老的嗓音缓缓说道:“老头子,你还记不记得,当年咱们还在兰陵(或是李斯早年游学、任职过的某个地方)那会儿,也是这么一个夏天,你不知从哪儿回来,兴冲冲地,手里也攥着一把这样香喷喷的白花,花瓣比这个要小些,是那种淡淡的蓝色,一小簇一小簇的,像星星似的……” 李斯便会放下手中正在翻阅的、边缘已有些磨损的竹简,眯起那双阅尽世事的、已略显浑浊的眼睛,努力在记忆的长河中仔细打捞,脸上渐渐浮现出恍然和追忆的神情:“是了,是了……想起来了。那时我们赁居在学宫后面的一条僻静小巷里,家境清寒,院墙塌了一角,没人修理,墙外就野生着那么一片蓝盈盈的小花,风一吹,香气能飘出老远……你那时还喜欢摘些新鲜的,用井水浸着,说是洗过的衣物能带上些若有若无的清香,能香上好几天呢……” 尘封了数十年的、早已被繁忙公务和权力倾轧挤压到记忆角落的细微末节,就这样被共同唤醒,带着那个遥远年代特有的、混合着清贫、希望与青春气息的朴素美好,缓缓流淌在两人之间。
他们也会自然而然地回忆起早期宦海浮沉、生活颇为艰辛的那些岁月。老妻可能会一边缝补着李斯一件穿旧了、肘部有些磨损的深衣,一边带着几分嗔怪又更多是心疼的笑意提起:“还记得你头一回穿着我连夜打好补丁的衣裳,去拜见那位以眼光挑剔着称的荀卿(或某位名士)时的模样不?出门前在铜镜前照了又照,紧张得手心都是汗,生怕失了礼数,让人瞧不起咱这寒酸样……” 或者想起李斯年轻时为了购得一套心仪已久、却价格不菲的诸子百家竹简,连续数月节衣缩食,每餐多是咸菜就粟米饭,却依旧眼神发亮、如饥似渴攻读的情景。“那时你啊,真是瘦得跟个竹竿似的,一阵风都能吹跑喽!” 这些在当年看来或许有些窘迫、甚至心酸的往事,如今在夕阳温暖余晖的笼罩下,被两人用平和舒缓的语调娓娓道来,早已褪尽了苦涩,只剩下风雨同舟、相濡以沫的深切温暖和共同为未来奋斗的珍贵感慨。李斯会伸出手,轻轻握住老妻那双因常年操持家务而变得粗糙、布满了细密皱纹和些许老年斑的手,指尖传来熟悉的、令人安心的温度,他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那些年,宦海沉浮,前程未卜,家里家外,真是苦了你了……” 老妻则会抬起眼,望着他,脸上纵横的沟壑舒展开来,露出一个历经沧桑后异常平和、满足的笑容,轻轻摇摇头:“说这些做啥?只要咱们心在一处,劲儿往一处使,再难的日子,嚼嚼也就咽下去了,回头想想,便也不觉得苦了。”
当然,话题也难免会触及到后来李斯位极人臣、权倾朝野的那段显赫岁月。但他们的回忆,很少会聚焦于那些惊心动魄的朝堂争斗、波谲云诡的政治阴谋或是煊赫无比的排场权势。老妻记忆的筛子,似乎自动过滤掉了那些浮华与险恶,留下的多是关乎李斯本人的、更贴近生活的细微片段。她记得的,往往是李斯为了推行某项事关国计民生的重大政策(如书同文、车同轨),连续数日熬夜批阅如山竹简、与各方势力反复博弈时,她深夜悄悄炖好一碗清淡的羹汤送去书房,推开门看到他竟伏在案几上、握着笔就已沉沉睡去的疲惫身影,连灯花爆了都未曾惊醒;是她敏锐地察觉到李斯在得知那位才华横溢却命运多舛的师兄韩非死于狱中的噩耗后,虽在朝堂上不动声色,却独自一人在书房中对着窗外沉默良久、背影萧索,连晚膳都未曾动几筷的心痛与无奈;是每次盛大的宫宴归来,他卸下那身象征无上权柄的华丽丞相官服后,眉宇间难以掩饰的、深入骨髓的倦怠与那种身处权力巅峰、如履薄冰的巨大精神压力。她从不过问具体的朝政机密、权力角逐,却总能从最细微处——一个眼神的凝滞、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一次比往常更久的沉默——精准地感知到他的情绪起伏和内心承受的重压。这些来自最亲近之人、剥离了权力外壳的平实视角,为李斯那段在史书上注定浓墨重彩、波澜壮阔的政治生涯,补上了充满烟火气与人情味的温暖注脚,让他深刻地意识到,在那些冰冷的权术、煊赫的功业背后,自己终究也是一个有血有肉、会疲惫、会心痛、需要温情慰藉的普通人。
“话当年”的过程中,也常常会因为岁月久远而出现记忆的偏差,从而引发一些无伤大雅、甚至颇有趣味的“争辩”。
“不对不对,老婆子,你定是记岔了!那次是王翦老将军灭楚归来,第一次来咱们府上做客,他性子豪爽,送来的明明是两只活蹦乱跳、羽毛鲜亮的大雁,说是给添个野趣,怎么会是一只羊呢?”
“就是你记错了!明明是羊!一只半大的羔羊,拴在院子里还咩咩叫呢!我还记得清清楚楚,那天我亲自下厨,用小火慢炖了整整一下午,汤炖得奶白,你还喝了两大碗,完了抹着嘴说味道虽鲜,就是膻味似乎重了些,不如牛肉吃得惯。”
“是吗?真有此事?……哦,许是我记混了,送雁那回,或许是蒙恬那小子北击匈奴大胜还朝时来的那次?唉,年纪大了,这记性是一年不如一年喽……”
这样带着些许孩子气的、关于陈年旧事细节的“争执”,非但不会引起不快,反而为沉静的回忆平添了许多生动的乐趣,让那些遥远的往事在辩论中变得更加鲜活、立体,仿佛就发生在昨日。
有时,当话题不经意间触及到某些过于敏感、阴暗的人或事,比如那位口蜜腹剑、最终与他势同水火的赵高,又比如沙丘之变前那段山雨欲来风满楼、令人窒息的高度紧张氛围……两人会极有默契地同时沉默下来。不需要任何言语,只是一个眼神的交汇,便已读懂了彼此心中那份不愿再轻易触碰的沉重与伤痛。那些掺杂了太多权谋、背叛与血腥的黑暗记忆,他们选择让其随风飘散,埋藏在岁月的最深处,不再细细咀嚼,更不愿让其污染眼下这片来之不易的宁静。他们更愿意反复谈论的,是那些温暖的、有趣的,或者虽然艰难却是一同携手扛过的岁月,因为这些,才是真正锻造了他们之间那份历经劫波而不损、反而愈发坚韧深厚的夫妻情谊的基石。
通过这一次次看似随意、却饱含深情的“话当年”,李斯仿佛在以一种平和的心态,重新梳理和审视自己这跌宕起伏的一生。从老妻那些朴实无华、却直指人心的叙述中,他看到了一个不同于后世史官笔下那个“刻薄寡恩”、“助纣为虐”的权臣李斯,也不同于他自身记忆中那个永远在权衡、在算计、在权力漩涡中挣扎的丞相李斯——他看到了一个更真实、更完整、也因此更显得有血有肉、甚至有些柔软的李斯。他看到了自己作为丈夫,在清贫岁月中对妻子的愧疚与感激;看到了自己作为年轻学子,那份虽身处困境却依然炽热的求知欲与理想;看到了自己作为父亲(虽然子女教育多有缺失),在子女成长过程中的焦虑与期盼。这种跨越时空的温情回望,不是忏悔,也非炫耀,而是一种对自身生命历程的深度观照与和解,是对与身边这位老妻共同走过的、漫长而坎坷道路的一次深情的确认与致敬。
“老妻相伴话当年”,这看似平淡无奇、每日都在发生的场景,实则是李斯放下一切浮华、归于平淡的晚年生活中,最珍贵、最无可替代的精神财富。它意味着,在这个广袤而冷漠的世界上,还有一个人,完整地了解他的过去,清晰地记得他每一个阶段的样子,深切地懂得他所有的喜悦与悲伤,并且毫无条件地接纳了他的全部——荣耀与污点,坚强与脆弱。这种深入骨髓的理解、接纳和陪伴,是任何至高的权力、堆积如山的财富和显赫的声名都无法比拟、也无法换取的。在夕阳温暖而柔和的余晖中,两位白发苍苍的老人相对而坐,细数着那些如同珍珠般散落在岁月长河中的往事,空气中弥漫着茶香与回忆的芬芳。这一幕本身,就是一幅关于时间流逝、关于爱情永恒、关于生命最终归宿的,最宁静、最温暖、也最动人的画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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