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冬腊月，年关将近，天地间一片银装素裹。这一日，李斯昔日的一位门生，如今在郡府担任决曹掾史（负责司法审判的佐吏）的赵文，顶风冒雪，骑着青骡，深一脚浅一脚地前来拜访恩师。他并非空手而来，除了例行的年节礼品，还带来了一卷最新的郡府刑狱文书汇总，脸上带着难以抑制的振奋之色。在温暖如春的书房内，炭火盆噼啪作响，赵文一边小口啜饮着滚烫的姜枣茶驱散寒意，一边迫不及待地向恩师汇报着一个令人振奋的趋势——近年来，郡内各县上报的“狱讼案件大幅减”。
“恩师，此乃去岁与前岁同期，各县上报狱讼案件数目之详细对比。”赵文将一份用工整隶书书写的简牍恭敬地呈给李斯。上面用清晰的表格形式罗列着各类案件的数量：斗殴伤人、盗窃劫掠、田宅争产、债务纠纷、婚姻不和、邻里口角……几乎所有的类别后面，都跟着一个向下的箭头，以及一个用朱砂标注的、显着减少的百分比，一目了然。
李斯戴上打磨精细的水晶片（类似老花镜的辅助阅读工具），凑近灯火，仔细地审视着那些冰冷的数字。斗殴伤人之案，减少了近三成；盗窃劫掠案件，减少了近两成；而以往最为繁琐、最难厘清、往往牵涉几代人的田宅划界、债务纠纷，减少的幅度更是惊人，超过了四成。这绝非偶然的波动，而是一个持续、稳定且覆盖面广的下降趋势。
“可知缘由？”李斯放下简牍，目光炯炯地看向赵文，这锐利的目光依稀可见当年廷尉府上的风采。
赵文显然对此早有深入调查与思考，他放下汤碗，正了正衣冠，神色认真地答道：“回恩师，学生与郡守、郡丞及诸位同僚多次探讨分析，并查阅了各县的政情简报，窃以为缘由有三，且环环相扣。”
“其一，便是恩师此前所大力倡导并关注的‘使法立于民心，使人知法且畏法’。连年不断的乡、亭、里各级的普法宣教，效果已然显现。如今，即便是偏远村落的乡野老农，也多知晓斗殴伤人非但理亏，更要受笞刑、罚金乃至徒刑；知晓盗窃行为后果严重；更明了田宅交易、借贷往来需立下契约为凭；遇到纠纷，也知当寻求乡啬夫、游徼或县廷依法裁断，而非逞凶斗狠、私相复仇。心中有了对律法的敬畏，行事便自然多了分寸与顾忌，许多潜在的冲突与案件，便消弭于未发之时。此可谓‘以教防患，制乱于未萌’。”
李斯微微颔首，这与他平日通过乡邻言谈、子弟家信所观察到的民风变化相符，普法之功，润物无声。
“其二，”赵文继续说道，语气中带着对同僚能力的肯定，“乃是陛下推行‘制科’取士以来，地方官吏，尤其是亲民之官的素质，确有普遍提升。尤其是一些新补入的县令、县丞、狱掾、令史，多经过严格考选，通晓律法条文，更明事理，处事更为公正、明断，且注重方法。他们审理案件，不仅依法条裁决，更注重考察案情背后的情理，善于调解疏导。许多民间田土、钱债、婚姻细故，在其耐心主持下，陈说利害，剖析是非，双方便能各退一步，达成和解，签署息讼文书，无需再对簿公堂，记录在正式的狱讼案卷之中。这使得许多原本可能升级为诉讼的‘潜在案件’化于无形。百姓信服，自然讼争减少。”
李斯眼中露出赞许之色。官吏的素质，尤其是司法官吏的素养，直接关系到法律执行的效果与威信。清明的司法，不仅能公正地解决当下的纠纷，更能通过其示范效应，引导民众的行为趋向理性与守法，从源头上减少未来的诉讼。此乃善治之基。
“其三，”赵文的语气变得有些感慨，也更为深沉，“或许与这些年朝廷推行‘与民休息、轻徭薄赋’之宽政有莫大关系。赋税相对先帝时有所减轻，大型土木工程暂停，徭役征发不再如以往那般苛酷频繁，百姓得以有更多时间精力经营自家田亩、从事桑麻纺织乃至小本商贩，生计普遍有所改善。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生活有了基本的保障和盼头，铤而走险、为非作歹之人自然便少了。民间纠纷，十之八九因利而起，利益冲突得以缓和，邻里乡党之间为争水源、地界、借贷利息而引发的讼争，自然随之大幅减少。此可谓‘政清而讼简’。”
李斯听完弟子的条分缕析，久久不语，只是用指节轻轻敲击着光滑的案面。炭火的光芒跳跃着，映照在他布满皱纹却依旧睿智深邃的脸上。“狱讼案件大幅减”，这看似冰冷的统计数字背后，是无数个可能发生的激烈冲突被化解于庭前，是无数个家庭避免了因诉讼而破产、离散的悲剧，是乡村市井间日益增长的祥和之气与安居乐业的景象。这不仅仅是司法领域的成就，更是当今政治趋向清明、经济得以恢复发展、普法教育深入民心、吏治得到改善等多种积极因素共同作用、综合发酵的良好结果。
他不禁想起了始皇时代，法网何其严密，刑徒塞道，赭衣满路，狱吏如山，苛法如虎，然而犯罪与社会矛盾似乎并未因此而绝迹，严刑峻法在震慑之余，亦可能因不近情理或执行偏差而激化了某些潜在矛盾。对比今日，律法条文或许不如当年那般酷烈严峻，但因其执行更显公正、教化更为深入普及，且与与民休息的宽政相结合，反而取得了更为显着、也更可持续的社会治理效果，真正开始触及“刑措不用”的儒家理想境界。
“善。莫大焉。”李斯最终缓缓吐出四个字，脸上露出了极为欣慰、甚至带着一丝释然的笑容。这“狱讼案件大幅减”的坚实趋势，比他个人晚年获得任何封赏荣衔都更令他感到高兴与踏实。它清晰地标志着，帝国这艘巨轮，正在从一个主要依靠强力威慑与严密控制的“霸道”之治，逐步地、稳健地转向一个更注重规则内化、教化先行、民生为本的“王道”之治的初级阶段。虽然前路依然漫长，挑战犹存，但这无疑是一个极其宝贵、充满希望的开端，是帝国走向长治久安、文明鼎盛的最可靠征兆之一。窗外风雪依旧呼啸，拍打着窗棂，而李斯的心中，却因这来自基层的佳音，充满了温暖而坚定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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