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大兴宫，太极殿。
金碧辉煌的殿堂内，文武百官分列两旁，旒珠垂拱的杨广高踞龙椅之上，俯瞰着下方。今日的朝会气氛，比往日更多了几分凝重。太子杨昭北巡归来，首次正式觐见述职，所有人都想知道，这位近来动作频频的太子，在烽火连天的边境，究竟带回了什么消息，又会掀起怎样的波澜。
杨昭身着杏黄色太子常服，立于丹陛之下，身姿挺拔，面容沉静。与数月前离开时相比，他眉宇间少了几分刻意伪装的病弱，多了几分经风沐雨后的坚毅和沉稳，眼神开阖间，偶有精光闪过，令人不敢逼视。
他先是依制汇报了巡视野狼峪、雁门、楼烦等郡的“官方”见闻：流民聚集的惨状，边境防务的疏漏，地方官吏赈济不力等等。言辞恳切，数据详实，将一个忧心国事、体察民情的储君形象塑造得无可挑剔。不少中立派官员听得频频颔首。
然而，当话题逐渐深入，谈及如何解决这些问题时，杨昭的话锋陡然一转，语出惊人！
“父皇，儿臣此次北巡，目睹边患之酷烈，内政之糜烂，深感痛心。然，痛定思痛，儿臣反复思量，以为当前朝廷应对边患及地方积弊之策，或可稍作……变通。”
殿内顿时安静下来，所有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连闭目养神的老臣也睁开了眼睛。
“哦？变通？昭儿有何高见，但说无妨。” 杨广的声音从高高的御座上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他对自己这个儿子近来的变化，充满了好奇与审视。
杨昭深吸一口气，朗声道：“儿臣以为，眼下边患与内忧，看似两事，实则同源。根源在于吏治不清，豪强坐大，以致民不聊生，边备空虚。若一味派大军征剿外寇，或单纯下旨申饬地方，往往事倍功半，甚至可能催生更多弊病。”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群臣，尤其是那些面色已经开始不豫的守旧派大佬，继续道：“儿臣在边境，曾听闻一些……奇闻。某些地方，所谓‘匪患’，其行踪诡秘，来去如风，却并非一味烧杀抢掠。他们有时劫掠的对象，偏偏是那些为富不仁、囤积居奇之大贾，或是欺男霸女、横行乡里之豪强。所获财物，部分散于贫苦百姓，故而竟在民间博得些许……虚名。”
此言一出，满殿哗然！
“太子此言何意？难道要为匪寇张目吗？” 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臣，乃是礼部尚书，立刻出言驳斥，脸色涨红。
“匪寇便是匪寇，祸乱地方，岂能因劫掠对象不同而区分善恶？此乃混淆是非，动摇国本！” 另一位御史大夫也厉声喝道。
杨昭面对指责，神色不变，反而微微躬身，语气愈发沉稳：“诸位大人稍安勿躁，且听孤将话说完。”
他转向杨广，声音清晰而富有穿透力：“父皇，儿臣并非为匪寇辩解。匪，终究是匪，扰乱秩序，法理难容。然，儿臣所思者，乃‘势’也。”
“《道德经》有云：‘反者道之动’。又言：‘将欲歙之，必固张之；将欲弱之，必固强之’。治国用兵，亦同此理。”
他巧妙地将道家思想引入，让自己的策略听起来更具哲理和深度。
“如今，地方豪强、不法胥吏，盘根错节，尾大不掉。朝廷若强行清理，牵一发而动全身，恐引发动荡，且容易打草惊蛇，使其隐匿罪证，甚至勾结串联，对抗朝廷。此非上策。”
“而若……朝廷能因势利导呢？” 杨昭图穷匕见，终于抛出了核心观点，“对于某些‘特定’的、已有‘侠名’或‘恶名’（针对豪强）的匪患，朝廷或可暂缓全力围剿，转而加以监视、引导，甚至……有限度的利用！”
他迎着杨广骤然锐利起来的目光，以及满朝文武难以置信的眼神，侃侃而谈：
“具体而言，朝廷可明发诏令，严厉剿匪，以安民心。但暗中，则可派遣精干人手，或利用某些已归顺之‘义从’，对这类匪患进行引导，使其兵锋，专指那些朝廷早已掌握罪证、却因种种缘由难以立刻动手清理的不法豪强、怠政贪官！”
“如此一来，可收数利：
其一，借匪之手，清除地方蠹虫，整肃吏治，百姓称快，可收民心！
其二，匪患劫掠豪强所得不义之财，朝廷可设法截留、收缴部分，或令其以财物‘赎罪’，可充实国库，缓解燃眉之急！
其三，以此类‘特定匪患’为磨刀石，可锤炼新军，选拔将才，使将士见血而不伤元气！
其四，朝廷坐山观虎斗，坐收渔利，既能达成清理之目的，又可避免直接与地方势力冲突，引发不必要的动荡！此乃‘驱狼吞虎，一石数鸟’之策！”
杨昭的声音在寂静的大殿中回荡，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敲击在众人的心头上。
这……这简直是闻所未闻的歪理邪说！竟然要朝廷“利用”匪患？这岂不是与贼寇同流合污？！
“荒谬！荒谬绝伦！” 卫尉寺卿气得浑身发抖，指着杨昭，“太子殿下！此乃亡国之论！朝廷威严何在？法度尊严何存？若依此策，天下匪寇岂不蜂拥而起，皆以‘替天行道’为名，行劫掠之实？届时天下大乱，谁人能制？！”
“正是！此策看似巧妙，实则遗祸无穷！乃饮鸩止渴之举！” 户部侍郎也激烈反对，“匪寇岂是易于操控之辈？今日能为我所用，明日便能反噬其身！且朝廷默许甚至引导匪患，消息一旦泄露，必致民心离散，士林寒心！望陛下明鉴，太子殿下年少，或受奸人蛊惑，切不可听信此等妄言！”
守旧派大臣们群情激愤，纷纷出列驳斥，言辞激烈，仿佛杨昭提出的不是策略，而是祸国殃民的毒计。
面对这汹涌的抨击，杨昭并未慌乱，他只是静静地站着，目光始终平静地望向御座之上的杨广。
他知道，最终的决定权，只在一个人手中。
而此刻的杨广，手指正无意识地敲击着龙椅扶手，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中，光芒剧烈地闪烁着。
震惊？有之。他也没想到儿子会提出如此……大胆甚至可以说是离经叛道的策略。
愤怒？似乎并不强烈。
更多的，是一种被戳中了内心隐秘想法的……兴趣和权衡！
杨广是什么人？他自负雄才大略，急于建功立业，超越父祖，最不耐烦的便是那些盘根错节的旧势力和阳奉阴违的地方豪强。他开运河、征高句丽，何尝不是想用雷霆手段打破僵局？只是阻力太大，收效甚微，反而弄得天下沸腾。
而杨昭这个“养寇自重”（虽然杨昭巧妙包装，未提此四字，但其核心精神杨广岂能听不出？）的策略，恰恰提供了一个新的思路！一个可能绕过明面阻力，用更小代价、更隐蔽手段清理内部的机会！
借匪之手，清除异己，充实国库，还能练兵……这每一条，都说到了杨广的心坎里！至于所谓的朝廷威严、法度尊严？在杨广看来，只要最终能达到目的，掌控大局，过程手段，并非不可变通！他本就是一个为达目的不甚顾忌手段的雄主（或者说暴君）！
至于风险？杨昭说得明白，是“引导”、“利用”、“有限度”，并非放任自流。只要控制得当，风险完全在可接受范围之内！甚至，这本身也是对太子能力的一种极致考验！
在一片反对声中，杨广终于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瞬间压下了所有的嘈杂：
“太子此议……倒是有几分……新意。”
仅仅这一句，就让所有慷慨陈词的守旧派大臣如同被掐住了脖子，声音戛然而止，脸上写满了错愕与难以置信。
陛下……竟然觉得此策有新意？！
杨广没有理会臣子们的反应，目光幽深地看着杨昭：“昭儿，你可知此策若行，如履薄冰，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之境？你，可能把握其中分寸？”
杨昭心中一定，知道最关键的一步已经迈出。他躬身，语气无比郑重，带着一种与他年龄不符的沉稳与决绝：
“儿臣愿立军令状！若父皇信重，划定区域，予儿臣专断之权，儿臣必谨慎行事，把握分寸。以一年为期，若不能在此区域内，以此法整肃吏治，清除数家恶名昭着之豪强，充盈部分国库，并练出一支可战之兵，儿臣甘愿受罚，绝无怨言！”
他没有夸口能彻底平定匪患，而是将目标锁定在“整肃吏治、清除豪强、充实国库、练将练兵”这些杨广最关心、也相对容易量化的指标上。
杨广沉默了，手指敲击扶手的频率渐渐慢了下来。整个太极殿落针可闻，所有人都屏息凝神，等待着最终的裁决。
良久，杨广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意味：
“既如此……朕，便准你……一试。”
“着太子杨昭，总领……河东、河北部分郡县（可具体指定几个试点）剿匪安民事宜，有临机专断之权，地方官员需竭力配合。一应举措，需密奏于朕，不得张扬。”
“儿臣，领旨！谢父皇信任！” 杨昭深深一躬，掩住了眼中一闪而过的精光。
成功了！虽然只是“一试”，虽然范围有限，但这意味着，“养寇自重”的策略，终于从他脑海中的构想，迈出了走向现实的第一步！他获得了名正言顺插手地方事务、调动资源的权力！
而此刻，满朝文武，尤其是那些激烈反对的守旧派，看着太子领旨谢恩的背影，脸色皆是难看至极。他们仿佛看到，一股不受他们控制的、充满了不确定性的力量，已然在这朝堂之上，破土而出。太子杨昭，经此一策，已不再是那个可以轻易忽视或拿捏的病弱储君了。
朝堂献策，语惊四座，帝心默许，太子掌刀。一场席卷地方的风暴，即将以“剿匪”之名，悄然拉开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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