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盘推演结束后，杨昭并未安排盛大的宴席，而是命人在那间拥有沙盘的石室旁，一间更为静谧、陈设着简单桌椅和书架的侧室内，备好了几样精致小菜，一壶温好的酒。
灯火荜拨，映照着一坐一立的两人。
程咬金及其他将领已被杨昭挥退，此刻室内只剩下他与李靖。没有了旁人在场，气氛显得更加郑重，也更为私密。
“李先生，请坐。”杨昭亲自执壶，为李靖斟满一杯酒，姿态随意却自然流露出一种不容置疑的上位者气度，“白日里先生一番见解，令杨某大开眼界。先生大才，屈居马邑郡丞，实乃朝廷之失，边地之憾。”
李靖心中凛然，对方果然对自己的底细一清二楚。他并未惊讶，只是肃然拱手：“风王谬赞。靖，微末之才，徒有些许纸上谈兵之能，当不得如此盛誉。倒是风王麾下，令行禁止，山寨治理，井井有条，实乃靖生平仅见，佩服之至。”
两人对饮一杯，算是打破了最初的拘谨。
杨昭放下酒杯，目光变得深邃，不再绕圈子，直接切入正题：“李先生游历天下，观如今大隋，气象如何？”
李靖沉吟片刻，谨慎措辞：“陛下雄才大略，然连年征伐，运河浩大，民力恐有不及。加之天灾频仍，吏治……或有疏漏，以致民生多艰，盗匪渐起。”他说的已是相当委婉。
杨昭却摇了摇头，语气带着一丝冷峻：“先生过于客气了。非是‘或有疏漏’，而是积弊已深，沉疴难起！父皇……陛下之心，或在于千秋功业，然手段酷烈，急于求成，不顾民力之凋敝。门阀世家，盘根错节，侵吞国帑，壅塞贤路。地方豪强，与贪官污吏勾结，鱼肉乡里。更兼北有突厥，狼子野心，屡屡寇边。如今之大隋，看似花团锦簇，实则内忧外患，如同坐在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之上！”
这番话，可谓尖锐至极，几乎将大隋的遮羞布彻底撕开。李靖听得心惊肉跳，若非亲眼见过这山寨气象，亲身体验过对方的手段，他几乎要以为眼前坐着的是一个狂悖之徒。但细细思之，对方所言，句句戳中要害，正是他辞官远游的根本原因。
“风王……见识超凡，一针见血。”李靖叹服道，心中对杨昭的评价又高了一层。能如此清晰透彻地看清时局弊病，已非常人。
“既然如此，”杨昭身体微微前倾，目光灼灼地盯着李靖，“先生以为，当如何处之？是随波逐流，坐视这江山倾颓，黎民涂炭？还是……另辟蹊径，挽狂澜于既倒？”
李靖心头巨震，知道最关键的时刻到了。他深吸一口气，反问道：“靖，愿闻风王高见！”
杨昭知道，此刻必须拿出真正能折服这位未来军神的东西。他不再保留，将自己融合了后世知识与当下实际思考的构想，缓缓道出。
“内政之弊，根在门阀与吏治。”杨昭手指轻叩桌面，“欲破此局，非一时之功。需以雷霆手段，打击最劣之豪强，如王百万、跋扈郡王之流，既可收财货以充军用，亦可收民心以固根基。长远之计，在于打破门阀对仕途之垄断，大力推行科举，选拔寒门才俊。同时，需建立一套高效、廉洁的官僚体系，明确权责，严格考绩，优胜劣汰。”他提及的“考绩”、“权责”等概念，已带有几分现代管理的影子，让李靖听得耳目一新。
“至于军事，”杨昭眼中闪过锐利的光芒，“先生今日所见沙盘推演，不过小道。未来之战，绝非仅凭将士勇力与将领谋略。装备、后勤、情报、乃至……武器的代差，将起到决定性作用。”
他看向李靖：“先生可知，我山寨火器营所用之火铳？”
李靖点头：“略有耳闻，声若雷霆，破敌于百步之外，神乎其技。”
“此物，方是未来！”杨昭语气肯定，“冷兵器时代，终将过去。未来的军队，必将是火器与冷兵器结合，各司其职。火器负责远程打击，摧毁敌军阵型与士气；骑兵负责侧翼包抄，扩大战果；步兵结阵推进，稳固战线。而指挥体系，亦需革新，要做到如臂使指，信息通畅。”
他进一步描述：“想象一下，若我军士卒，人人手持射程更远、射速更快、不惧风雨的燧发火铳；辅以可以快速移动、轰击敌军堡垒的轻型火炮；再配以精良的铠甲、锋利的兵刃，以及……嗯，或许未来能有更快速的通讯方式，使得千里之外的军令，瞬息可至。这样的军队，先生以为，可能荡平突厥，澄清玉宇？”
李靖听得心驰神摇，杨昭所描述的军队形态，完全超出了他的认知范畴，但仔细推敲，却又逻辑严密，极具可行性！尤其是对火器作用的重视和定位，远超当下任何一位军事家。若真能实现，莫说突厥，便是扫平天下，亦非难事！
“若得此强军，何愁胡患不平，天下不定！”李靖忍不住击节赞叹，随即又冷静下来，“然则，打造如此军队，所需钱粮、工匠、技术，堪称海量……”
“所以，才需要根基。”杨昭接口道，“所以，我才在此地，建立这山寨，这‘风影司’。它不仅是避难之所，更是试验田，是未来新军的摇篮，是新政的雏形！工字营钻研技术，商字营积累财富，山字营锤炼精兵，影字营洞察天下。四营并举，方能支撑起未来的宏图。”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外面沉沉的夜色，声音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沉重与豪迈：“我所求者，非一时之苟安，亦非简单取而代之。而是要涤荡这世间污浊，建立一个更高效、更公平、更能让英才尽展其才、让百姓安居乐业的国度！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使我华夏，不再受胡虏铁蹄践踏，使文明之火，永世传承！”
这一番话，如同洪钟大吕，狠狠撞击在李靖的心头。
他原本是抱着考察的心态而来，想看看这“风王”是否值得辅佐。然而，这一夜的交谈，对方从天下大势到军政革新，从具体手段到终极理想，所展现出的见识、格局、魄力，以及对未来的清晰规划，无一不让他感到深深的震撼与折服。
这绝非一个普通的反王或山匪头目！其志其才，远超他所知的任何一位当世豪杰，甚至……隐隐有包容天地、开创盛世的气象！
自己苦苦寻觅的明主，不正是眼前之人吗？
那些在马邑郡所受的委屈，那些对朝廷的失望，那些对未来的迷茫，在这一刻，似乎都找到了归宿和答案。
李靖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冠，面向杨昭，神色庄重无比，而后，他撩起衣袍下摆，推金山，倒玉柱，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大礼，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异常坚定：
“风王殿下！李靖飘零半生，空负所学，未遇明主！今日得闻殿下宏图大志，方知天地广阔，前路何在！若蒙殿下不弃，李靖愿效犬马之劳，竭尽驽钝，辅佐殿下，成就千秋伟业！虽肝脑涂地，亦在所不辞！”
这一拜，心甘情愿，心悦诚服。
杨昭转身，看着跪伏于地的未来军神，眼中终于露出了欣慰而灿烂的笑容。他快步上前，双手将李靖扶起。
“能得先生相助，如鱼得水，如虎添翼！此乃杨昭之幸，亦是天下苍生之幸！”
两人的手紧紧握在一起。
窗外，夜色正浓，星光渐亮。这一场彻夜长谈，不仅决定了两位杰出人物的命运，更将为这片古老的土地，带来翻天覆地的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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