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管事的暴毙，像一块投入死水潭的巨石，表面上，涟漪很快被“意外身亡”、“厚恤家人”的官方定论抚平，但深宫暗处，潜流却因此加速涌动。流珠领了“协助调查”的旨意，这让她得以名正言顺地调阅胡管事生前经手的所有卷宗、接触相关人员，但同时，她也清晰地感受到，投向自己的目光中，审视与敌意都更重了几分。
她首先做的，是整理胡管事留下的线索。账目上那些小纰漏已经无关紧要，她重点关注的是那份“特殊货物”交接前的蛛丝马迹。含翠通过胡管事生前一个交好的小太监，拿到了一页残缺的私记，上面用极潦草的字迹写着：“……亥时三刻，货栈老槐，马二带生人二，货三箱，其一轻而寒（玉），其二重而腥（？），其三窄长，触手黏腻冰冷，异香刺鼻（？？），言明子时西北角，巽坎交汇，地气引之，事半功倍……”
这证实了流珠之前的感应：货物共有三箱，除了玄冥玉，还有带着腥气的重物，以及那“触手黏腻冰冷，异香刺鼻”的东西——很可能就是现场发现的“渊蝓膏”。而“巽坎交汇，地气引之”的说法，与含翠打听到的陈观星测算之语完全吻合。陈观星不仅推算了时辰地点，甚至可能为这批货物的“使用效果”提供了理论指导。
陈观星……冷香阁……流珠将目光投向那个西六宫最北边的偏僻角落。胡管事的死，可能切断了柳妃的一条物资线，但陈观星这条隐藏在钦天监清贵外壳下的暗线，或许能揭开更多秘密。
她没有立刻行动，而是先约见了沈青囊，询问对“渊蝓膏”的进一步分析。
沈青囊面色凝重地带来了一个更小的玉盒，里面是少许暗绿色、半凝固的膏状物，腥气被药粉掩盖了大半，但靠近了依然能闻到那股令人不适的躁动气息。
“微臣查阅了大量南疆及海外异闻的残卷，结合此物性状，推测其并非单纯的‘渊蝓膏’。”沈青囊低声道，“其性阴寒黏腻不假，但其中蕴含的躁动血气与腥气，更接近一种早已被列为禁物的‘墨鳞海蛇’的毒囊分泌物混合深海矿泥炼制而成。此蛇生于南海极阴寒流之中，性淫且毒，其毒液有惑乱心神、侵蚀魂魄之效。古时南疆巫者曾用以炼制控制人心、或进行邪恶魂祭的媒介。以此物混合渊蝓膏，其效恐非简单稳固阴魂，而是……强行粘合、侵蚀乃至污染生魂！”
强行粘合、侵蚀污染生魂？流珠想到“锁魂引”的“缚生魂”，难道柳妃的版本更加激进恶毒？她想“污染”谁的魂？
“此物使用，可有特定条件或迹象？”流珠问。
“需以阴寒玉器（如玄冥玉）承载，以特定阵法（很可能借助地气节点）激发。使用时，会散发一种极淡的、类似腐坏海藻与血腥混合的异香，常人闻之可能仅觉不适，但心神不稳或体质阴弱者，易产生幻听、幻视，甚至情绪狂躁。若直接接触，皮肤会感到冰冷黏腻，久则麻木，气血凝滞。”沈青囊看着流珠，“公主若察觉附近有类似迹象，务必远离，并立即服下‘暖阳丹’护住心脉。”
流珠点头，心中却想到胡管事临死前那“震惊难以置信”的表情。他是否看到了使用这种“蛇膏”的恐怖景象？或是认出了那“生面孔”的真实身份？
送走沈青囊，流珠决定不再等待。陈观星这条线，必须尽快摸清。冷香阁，她必须亲自去探一探。白天人多眼杂，且陈观星通常夜间活动，她决定再行险招，夜探冷香阁。
这一次，她做了更周全的准备。除了夜行衣、暖阳丹、提神香囊，她还带上了那柄萧景琰赏赐的、装饰意义大于实用价值的短小玉匕首，聊胜于无。更重要的是，她近日修炼导引术，对内息的掌控又进了一步，不仅能更好地收敛自身气息，还能将内息微微外放，如同触角般感知周遭数尺内的细微能量流动和生命迹象。这或许能在黑暗中给她带来一些预警。
等待夜幕降临的时间格外漫长。流珠强迫自己静坐调息，将状态调整到最佳。含翠被她严令留在宫中，一旦她天亮未归或收到特殊信号，便立刻去向沈青囊求助。
子时前一刻，流珠再次悄然潜出芷萝宫。有了上次的经验和更强的感知能力，她避过巡查的路线更加娴熟。秋夜的皇宫，寂静中透着肃杀，风吹过枯枝败叶的声音都显得格外清晰。
冷香阁位于西六宫最北端，紧挨着高大的宫墙，再往外就是皇家园林和更外围的侍卫驻防区。这里几乎是个被遗忘的角落，宫道上的石板缝里都长满了荒草，仅有的几盏气死风灯光线昏暗，将残破的阁楼和那株高大的老槐树映照得影影绰绰，如同蛰伏的巨兽。
流珠伏在距离冷香阁数十步外的一处假山阴影里，仔细观察。阁楼门窗紧闭，檐角结着蛛网，确实荒废已久。那株老槐树树冠如盖，在夜色中投下浓重的黑影。树下地面看似平整，但流珠凝神感知，却能察觉到树下某处，土石气息与周围略有不同，似乎有近期翻动过的痕迹。
她耐心等待。子时将至，远处传来隐约的梆子声。四周除了风声，并无其他动静。陈观星今夜会不会来？
就在流珠几乎要以为扑空时，一阵极其轻微、仿佛足不点地的脚步声，从宫道另一端传来。流珠立刻将气息收敛到极致，透过假山石的缝隙望去。
只见一个穿着深灰色斗篷、身形略显佝偻的人影，提着一盏光线极为黯淡、仿佛蒙了数层纱的灯笼，悄无声息地走到了老槐树下。灯笼光晕仅能照亮脚下方寸之地，那人的面容隐在斗篷阴影中，但看身形步态，正是钦天监博士陈观星！
陈观星在树下站定，没有立刻动作，而是警惕地环顾四周。流珠屏住呼吸，将身体与假山融为一体。陈观星似乎并未发现异常，这才弯下腰，在树下摸索了片刻，然后轻轻掀起了一块看似与周围地面无异的草皮——下面竟是一块可以活动的青石板！
他移开石板，露出一个黑黝黝的洞口，仅容一人通过。陈观星毫不犹豫，提着灯笼，矮身钻了进去，随后，石板又悄无声息地合拢，草皮复位，一切恢复原状，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密道！冷香阁老槐树下，竟然有一条密道！流珠心中震撼。这密道通向何处？宫内？还是宫外？陈观星深夜来此，是取东西，还是进去做什么？
她等了一炷香的时间，密道口再无动静。陈观星似乎已经深入。流珠知道机不可失，咬了咬牙，从假山后潜出，迅速来到老槐树下。
她学着陈观星的样子，在刚才他摸索的位置轻轻按压、拨弄。很快，她摸到了一处微微凸起、可以转动的石块。用力一转，那块青石板再次无声滑开，露出散发着淡淡土腥气和一丝……奇异冷香的洞口。
冷香？流珠心中一动，这不像是寻常地窖的味道。她取出含翠准备的、包裹了提神药粉的小布囊深深嗅了一口，又含了一粒暖阳丹在舌下，然后取出火折子点燃一根细小的、光线柔和的备用蜡烛，小心翼翼地探身进入洞口。
洞口下方是一段陡峭的土石阶梯，仅容一人下行。流珠一手持烛，一手扶着潮湿的洞壁，缓缓向下。阶梯不长，约莫下了三四十级便到了底。底下是一条狭窄的、人工开凿的甬道，仅比一人略高，勉强能容两人并行，墙壁粗糙，渗着水珠，空气阴冷潮湿，那股奇异的冷香却更加明显了，其中似乎还夹杂着一丝极淡的、难以形容的腥气。
甬道并非笔直，而是弯弯曲曲，延伸向黑暗深处。地上有新鲜的脚印，正是陈观星留下的。流珠将蜡烛放低，避免光线太远暴露自己，同时将内息运转，感知放大到极限，小心翼翼地循着脚印和那股冷香气味前进。
甬道似乎很长，走了约莫一炷香时间，前方出现了微弱的、不同于烛火的光亮，同时，隐隐有说话声传来。
流珠立刻吹熄蜡烛，将身体紧贴在冰冷的洞壁凹陷处，凝神细听。
“……时辰将至，星位已偏，坎水之气郁结于北，若强行引动，恐有反冲之险。”是陈观星苍老而略带沙哑的声音，语气严肃。
“陈老不必多虑。”另一个声音响起，柔和婉转，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正是柳妃！“本宫已得‘墨麟膏’，足以压制反冲，稳固阵眼。巽风之位，还需陈老再行推算，务必确保万无一失。陛下近日似有疑心，胡太监那边又出了纰漏，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他们果然在这里！陈观星深夜密会柳妃！而且提到了“墨麟膏”（应该就是渊蝓膏与蛇毒的混合物）和阵眼！
“娘娘，‘墨麟膏’虽效霸道，但其性阴毒暴烈，极易侵蚀施术者心神，引动心魔。且其所需‘引子’……”陈观星语气迟疑。
“引子本宫自有准备。”柳妃打断他，声音转冷，“陈老只需做好分内之事。别忘了，你我同坐一条船，若本宫事成，你所求的‘观星秘录’下半部，自会奉上。若事败……钦天监陈博士私通后宫、窥探天机、行巫蛊厌胜之术，该当何罪？”
陈观星沉默片刻，才低声道：“老夫明白。巽风之位的星图，三日后可成。只是……安王殿下那边，近日似乎也有所动作，老夫观测星象，其命星与紫微帝星之间，似有隐晦勾连，恐非吉兆。”
安王！流珠心中一震。陈观星竟然也注意到了安王，而且能从星象看出他与萧景琰之间的微妙联系？这老博士的观星术，恐怕真有些门道。
“安王……”柳妃的声音带上了几分忌惮和冷意，“一个故作清高的闲散王爷罢了，不必理会。陛下对他，也不过是念着几分旧情。只要大事能成，他便是有通天手段，也翻不起浪来。你只需盯紧星象，确保‘阴极阳生’那一刻的准确。另外，竹幽馆那边……地脉波动近日愈发不稳，贤妃恐怕快要压不住反噬了。这对我们，或许是好事。”
他们在谈论贤妃！似乎贤妃的状态很不好，地脉反噬严重。
“贤妃娘娘强行续接已断之脉，本就是逆天而行，反噬是迟早的事。”陈观星道，“只是她若彻底失控，地脉暴动，恐会波及我们的阵法……”
“所以更要快！”柳妃斩钉截铁，“在她彻底崩溃之前，完成仪式。好了，此地不宜久留，陈老速回。三日后，老地方，本宫要看到完整的星图。”
“是。”陈观星应道。
接着，传来衣物窸窣和脚步声，似乎是陈观星朝着流珠来时的方向返回！而柳妃的脚步声，则向着甬道更深处的另一个方向远去。
流珠大惊，她此刻正在甬道中段，前后都可能被堵住！她来不及细想，借着前方柳妃离去方向隐隐透来的微光，迅速观察两侧洞壁。右侧洞壁似乎有一处较大的裂缝，勉强可以藏人。她立刻侧身挤了进去，同时全力收敛气息，连心跳都似乎要停止。
陈观星提着那盏昏暗的灯笼，快步从她藏身的裂缝前走过，丝毫没有停留，径直往来路走去。脚步声渐渐远去，消失在甬道尽头。
流珠松了口气，但不敢立刻出来。她又等了一会儿，确认柳妃也走远了，才小心翼翼地从裂缝中出来。她看向柳妃离去的方向，那里隐约有向上的阶梯，尽头似乎是一扇门的轮廓，门缝里透出极其微弱的光。那里，应该就是这条密道的另一个出口，很可能直接通向柳妃的华阳宫某处！
柳妃竟然在自己的宫殿下，挖掘了这样一条通往冷香阁的密道！用来与陈观星密会，传递消息和物品！难怪她行事如此隐秘，难以被察觉。
流珠没有冒险去探查那个出口，她今夜得到的信息已经足够惊人。她迅速原路返回，爬上阶梯，来到老槐树下的入口处。她侧耳倾听外面，寂静无声。小心地推开石板一条缝，确认无人后，迅速钻出，将石板和草皮恢复原状。
夜色依然深沉。流珠不敢停留，沿着来路，更加谨慎地潜回芷萝宫。一路有惊无险，回到自己寝殿时，天色依旧漆黑。
含翠一直提心吊胆地等着，见她平安归来，才松了口气。流珠顾不上休息，立刻让她准备热水和干净的衣物，自己则迅速将夜行衣换下，仔细检查没有留下任何痕迹，特别是可能沾染的泥土和那股冷香气味。
沐浴更衣后，流珠才觉得紧绷的神经稍缓。她坐在灯下，将今夜所见所闻，以最快的速度记录下来。
陈观星果然是柳妃的核心幕僚，不仅负责星象推算，似乎对阵法、甚至对“锁魂引”的弊端都知之甚详。他与柳妃之间是利益交换（观星秘录），柳妃以把柄要挟。
柳妃得到了“墨麟膏”（强化版渊蝓膏），准备用于仪式，似乎还需要特定的“引子”，且她对这种膏体的副作用心知肚明，但依然选择使用，可见其决心和疯狂。
柳妃知道贤妃状态糟糕，地脉反噬严重，她打算抢在贤妃彻底崩溃前完成自己的仪式。这或许意味着，两人虽然都在准备“锁魂引”，但目标、方法、甚至争夺的“资源”可能并不完全相同，形成了某种竞争关系。
安王的动作引起了柳妃和陈观星的注意，但他们似乎并不太放在心上，认为安王威胁有限。这或许是个误判，但也说明安王隐藏得极好。
冷香阁密道的存在，是一个极其重要的发现。这不仅是一条柳妃与陈观星的联络通道，很可能也是柳妃运送某些禁忌物品、甚至进行某些秘密活动的通道。
记录完毕，流珠感到一阵深深的疲惫，但头脑却异常清醒。距离“阴极阳生”之夜，时间真的不多了。柳妃的准备工作已进入最后阶段，贤妃那边情况危急，安王意图不明，萧景琰冷眼旁观……而她，掌握了密道这个关键信息，也听到了部分核心计划。
她该如何利用这些信息？直接禀报萧景琰？皇帝会相信吗？即使相信，他会立刻动手吗？还是会继续等待“毒瘤发作”？禀报的时机和方式，至关重要。
暗中破坏柳妃的计划？如何下手？破坏密道？窃取或毁掉“墨麟膏”？干扰陈观星的星图推算？风险都极大，且容易暴露自身。
联合贤妃对抗柳妃？贤妃自身难保，且立场诡异，与安王关系不明，绝非可靠盟友。
流珠发现，自己虽然知道了更多，但可做的选择，似乎更加受限，每一步都需慎之又慎。
窗外，天色渐渐泛起鱼肚白。新的一天，也是距离风暴更近的一天。
流珠吹熄了灯，和衣躺下。她没有睡意，脑海中反复推演着各种可能。密道……或许，这不仅仅是柳妃的通道，也可能成为她的机会。一个能够悄然接近柳妃核心区域，甚至可能在她仪式关键时刻进行干扰或破坏的机会。
但前提是，她必须对那条密道及其出口了如指掌，并且找到安全使用它的方法。同时，她还需要更多的信息，关于柳妃仪式的具体步骤、阵眼位置、以及那个关键的“引子”到底是什么。
陈观星说三日后交星图……这是一个时间节点。
贤妃的地脉反噬日益严重……这可能是另一个变数。
安王……他到底在等什么？又想做什么？
无数念头纷至沓来。流珠强迫自己闭上眼睛，调匀呼吸。她需要休息，需要保持清醒的头脑和充足的精力，来应对接下来更加诡谲莫测的局势。
就在她意识渐渐模糊，即将陷入浅眠时，一个几乎被忽略的细节，忽然闪过脑海——在密道中，除了陈观星和柳妃的对话，她似乎还闻到过一丝极淡的、与那冷香和腥气都不同的、有些熟悉的清苦药味。那味道很淡，混杂在其他气味中，几乎难以分辨。
此刻静下心来，那丝药味却逐渐清晰起来……是沈青囊配制的某种安神汤药的味道？还是……贤妃日常服用的、调理反噬的药剂气味？
为什么柳妃的密道里，会有贤妃汤药的气味？是偶然沾染？还是……那条密道，并不仅仅通向华阳宫？
这个念头让流珠骤然清醒。她坐起身，望向窗外渐亮的天光，眼神锐利如初。
看来，冷香阁下的秘密，比她想象的，还要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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