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过去,几场秋雨落下,天便渐渐凉了。
可林家院里的凉意,却比这秋日更深、更重。
家里最年长的太公给孩子取名南灵,没随林姓,只道:“这孩子,不是咱林家的。”
南灵的古怪,日子久了,已不再是初时叫人心里一惊的诧异,而成了一种无处不在的、实实在在的沉闷。
她从不哭闹。
偶尔那几声哭,不像是娃娃的啼哭,倒像是个知会。
只在饿得狠了时,她才发出几声短促、发干的哭声,奶一到嘴边,声音立时便停了。
她多半时候都在睡,呼吸匀净得过分,小小的身子规律地一起一伏,瞧不出梦的影子。
可当她醒着时,反倒更叫人心头发紧。
她不似寻常婴孩,醒来便会咿咿呀呀,手脚舞动,用全身去要、去求。
她只是静静睁着那双过于幽黑的眼。
那双眼,像是两口吸尽了光线的深潭,无声无息地映着周遭。
帐子被风轻轻带起的晃动,窗格上日影移动的光斑,林氏或家中旁人在她床边走过的模糊身影。
她的眼光会缓缓跟着这些光影人影移动,但那目光里,没有初生孩儿该有的、那种懵懂的好奇与探寻。
林氏有时会故意拿些颜色鲜亮的布老虎在她眼前晃,或是摇动拨浪鼓,弄出清脆声响。
南灵的眼珠子会跟着转,准准地定在那声响或物件上,但也仅此而已。
她脸上不见欢喜,不见惊异,更没半点想伸手去碰的意思。
林氏开始怕独自对着女儿,怕对上那双仿佛能看透一切,却又空茫茫什么也没有的眼睛。
她不像是需要娘亲疼惜呵护的奶娃,倒像个暂居在婴孩身子里的……异物。
满月酒终究是简单办了,只请了几房近亲。
小小的堂屋摆了两桌席面,菜肴虽好,气氛却始终热络不起来。
众人的目光,或明或暗,都悄悄落在林氏紧抱在怀里的婴孩身上。
一位头发花白的叔公,饮了几杯酒,面上带了红,拿着个颜色扎眼的布老虎,笑呵呵凑近南灵,想逗她一逗。
“来,小南灵,瞧瞧太公给你带什么好玩意儿了?”
布老虎在娃娃眼前晃着,发出轻微的窸窣声。
南灵却连眼珠都没动一下。
她的目光平静地越过了那抹刺眼的红,越过叔公满是笑纹的脸,不知落在空中的哪一处。
叔公脸上的笑僵住了,手臂悬在半空,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这孩子,性子真是沉稳。”一位婶娘忙干笑着打圆场,声音显得格外刺耳。
旁人也跟着含糊应和几声,纷纷别开眼,转而说起田里收成或天气长短。
林氏抱着女儿,嘴角勉强向上弯着,维持着为人母该有的、体面的笑意。
只有她自家知道,这笑意底下,是怎样的酸楚与冰凉。
在无数个深夜里,当她抱着女儿喂奶时,那从心底钻出来的寒意。
孩子的身子明明是温热的,贴着她的心口,带着幼崽特有的软和温度。
可她总觉着怀里抱着的不是有血有肉的孩儿,倒像是一块正缓缓散着热气的温吞石头。
那份沉寂,比腊月的寒风更砭骨。
宴席终是散了,亲戚们各怀心思告辞离去,院里复又冷清下来。
仆役们默不作声地收拾着残羹碗碟,间或发出些轻微磕碰声。
林父没有立时回房,他独自坐在堂屋的椅上,对着一盏昏黄油灯,眉头紧紧锁成了一个疙瘩。
他读过几年圣贤书,不算那全然蒙昧的乡野之人,可女儿这一个月来的异样,像根看不见的刺,扎在他心头,让他坐卧难安。
林氏安置好孩子,走进堂屋,见夫君这般模样,忍了许久的泪终是滚了下来。
她走到夫君身旁,声音带着哽咽:
“郎中来瞧了几回,都说身子无事,脉息也平稳……可这……这究竟是怎么了?”
她话里满是凄惶无措,
“她不哭不笑,不瞧人,她……她甚至不像是在看我们……”
林父抬起头,看着妻子泪痕交错的脸,张了张嘴,想寻些宽慰的话,却觉喉头干涩,一个字也吐不出。
末了,他只是重重叹出一口气。
那叹息在空寂的堂屋里回响,沉甸甸地,压在了两人心头。
窗外,秋虫鸣叫断断续续,更添了几分夜的凄清与不安。
南灵依旧在她那无梦的、如同沉入深水般的睡梦中安歇。
对父母深夜的低语、压抑的叹息,以及母亲滴落在她襁褓上的温热眼泪,浑然无觉。
林氏有时会痴痴望着女儿的睡颜,在那张玉雪可爱的小脸上,试图找寻一丝属于“人”的活气。
可她看到的只有,即便在睡梦中,南灵也从不咂嘴,从不皱眉,更没有那婴孩特有的、无意识的笑模样。
林父开始尝试更多法子。
他翻找出蒙尘的古书,盼着能从故纸堆里找到些“贵人语迟”或“生有异相”的记载来宽解自家与妻子,但书上言语模糊,解不了女儿这般具体又诡异的情形。
他也请过镇上年岁大、据说有些“见识”的老人来看,老人拄着拐杖,眯眼端详了南灵许久,末了也只是摇头,喃喃说着“看不透,看不透”,留下更深的惶惑。
这个家,因着这小生命的到来,本该充满奶香和啼哭的喧闹,此刻却像被抽走了所有活气。
下人们走路都放轻了手脚,说话也压低了嗓门,仿佛怕惊扰什么,又仿佛那西厢房里躺着的不是一位小姐,而是一个易碎却又令人心难安的谜。
窗外的月色,透过薄薄窗纸照进来,在地上铺了一片清冷。
秋夜的风掠过院里枯枝,发出细微的、如同呜咽般的声响,更添了几分透骨的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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