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 青松岗上碑前诉，白发泣血告忠魂
张卫国愣了愣，赶紧上前一步扶住父亲的胳膊，语气里满是担忧：“爹，您可不行啊，您这刚能站起来没多久，复健还没完成呢。青松岗的石阶又陡又长，这几天下过雨，台阶上全是青苔，滑得很，万一摔着了，那之前的罪就白受了！”他清楚记得，父亲最严重的时候，连自己翻身都需要人帮忙，每次复健时疼得浑身冒汗的模样他都看在眼里，医生也反复叮嘱过，绝对不能剧烈活动，这大半年父亲不知熬过了多少针灸的疼、复健的苦，他怎么舍得让父亲冒这个险。
“不碍事。”赵铁山拄着拐杖，固执地往门口走，语气不容置疑，“那碑上刻着三十七个名字，有和我一起护厂的老陈，有你牺牲的几个好战友，还有被特务迫害致死的老百姓。这次裕昌祥的仗打赢了，大仇得报，我得去跟他们说一声，让他们在地下也能安心。”他扶着门框，慢慢站稳身子，晨光照在他鬓角的白发上，泛着一层淡淡的银辉，眼神里满是执拗，“再说，上次你去祭拜回来，跟我说碑上的字被雨水冲得有些模糊了，我这做长辈的，也该去给他们擦擦——总不能让烈士们的名字，蒙着灰、受着潮。”
张卫国知道父亲的脾气，一旦打定主意就不会改变，只好顺从地扶着他的胳膊，掌心触到父亲衣袖下因长期撑着拐杖磨出的厚茧，心里又酸又暖。通往青松岗的石阶蜿蜒向上，每一级都长满了墨绿色的青苔，张卫国走在前面，先用脚把青苔蹭掉，时不时回头提醒：“爹，这边滑，慢着点”“这级台阶高，我扶您一把”。赵铁山拄着拐杖，每一步都走得格外稳，腰脊绷得笔直，额角很快渗出了细密的汗珠，顺着脸颊往下淌，却没哼过一声，只是把张卫国的胳膊抓得更紧，指节都泛了白。走到半山腰的平台时，张卫国不由分说地扶着父亲坐下歇脚，从背包里掏出水壶递过去。赵铁山喝了两口温水，指着远处的营地和农田，声音里带着几分欣慰：“你看那片新翻的地，垄沟打得多齐整，要是老陈还在，肯定要拉着我比一比谁种的玉米长得好。”他顿了顿，转头看向儿子，眼神里满是赞许，“上次你跟我提要办合作社的时候，我还担心你年轻，兼顾不好打仗和生产，现在看来，是我多虑了。你学的那些本事，不光能打仗保平安，还能种庄稼让老百姓过好日子，比我强。”老陈就是去年和他一起在粮库遇袭的炊事班组长，当时父亲为了救他，才被弹片炸伤，可最终老陈还是没能挺过来，碑上第一个名字就是他。
歇了约莫十分钟，父子俩才继续往上走，终于到了青松岗。这里长着一片茂密的青松，枝叶繁茂，遮天蔽日，一座青石碑就立在青松丛中，碑身被雨水冲刷得愈发莹润，正面刻着“革命烈士永垂不朽”八个苍劲有力的大字，是县里的老秀才写的，下面密密麻麻的名字虽然被雨水冲刷得有些模糊，却依旧透着庄严肃穆。张卫国从背包里掏出一块干净的抹布，蹲下身，蘸着从山涧接的清水，仔细地擦拭着碑上的字迹，每一个名字都擦得格外认真。赵铁山则站在碑前，缓缓摘下头上的军帽，花白的头发在山风里微微颤动，身形虽佝偻，却透着一股令人敬畏的庄重。
“老陈、小李、阿梅、柱子……还有你娘，秀莲啊……”赵铁山一个一个念着碑上的名字，声音不高，却格外清晰，念到赵母秀莲的名字时，声音突然开始发颤，原本挺直的腰脊也微微佝偻下来，像是被悲痛压弯了。他伸出粗糙的手，轻轻抚过碑上“秀莲”两个字，指腹小心翼翼地蹭过石刻的纹路，像是在触碰爱人的脸庞，又像是在抚平岁月的痕迹，“秀莲，裕昌祥的特务被我们端掉了，抓了三十二个，还缴获了他们的电台和情报，大仇得报了，你们放心，没让他们白害了咱们的人。”
山风突然大了些，卷起他洗得发白的衣角，赵铁山的声音突然哽咽，积攒了半年多的悲痛、愧疚和思念，在这一刻彻底决堤：“秀莲，我对不起你啊！那天我要是不那么执着于盯梢货仓，要是能早点回家，你就不会被大火困住了……”他猛地咳嗽起来，身子晃了晃，赶紧用拐杖撑住地面，才勉强站稳，眼泪顺着眼角的皱纹滑落，滴在碑前的青草上，晕开一小片湿痕，“我以前总跟你说，等打完仗，咱们就把家里的地重新翻一遍，种上你最喜欢的玉米，等秋收了，给孩子们煮糖水玉米吃，可我食言了……不过你放心，卫国把后山的荒地开起来了，土豆都发芽了，长得壮实得很，咱们的庄稼，不会荒！”
他转头看向身边的儿子，目光里满是愧疚，又带着浓浓的欣慰：“特别是老陈，去年粮库那回，我没能护好你，让你丢了性命，心里一直过意不去，这次卫国替咱们报仇了，把害你的凶手都抓了。秀莲，你看看咱们的儿子，他长大了，能扛事了，不仅能打仗报仇，还能种庄稼守着这片地，守住咱们的根了！”他又把目光移回碑上的其他名字，声音带着哭腔，却透着无比的坚定，“还有你们，我的老伙计们、好战友们，我知道你们不甘心，我也不甘心！那些藏起来的漏网之鱼，我和卫国一定一个个揪出来，绝不放过一个，绝不会让你们白白牺牲！”
张卫国擦完最后一个名字，站起身，悄悄退到一旁，看着父亲微微颤抖的背影，鼻子一阵阵发酸。他从小就知道父亲是个刚毅的人，哪怕是受了重伤躺在病床上，也从没掉过一滴眼泪，可此刻，父亲却像个孩子一样痛哭，那一声声哭诉，像重锤一样砸在他心上。山风卷起父子俩洗得发白的衣角，碑前的几株野菊在风中摇曳，远处传来队员们开垦荒地时喊的号子声，清脆而有力，充满了生机。他忽然想起小时候，母亲在灶台前做饭，炊烟袅袅；父亲在院子里教他握枪，阳光正好；一家人围坐在八仙桌前吃玉米，笑声满堂；想起自己从燕园学成归来时，父亲拄着拐杖在村口迎接的模样；想起昨夜田埂上，老乡们围着他，捧着刚收获的红薯，笑着说“今年收成肯定好”的笑脸。所有的疲惫、愧疚和恨意，在这一刻都化作了沉甸甸的责任——他不仅要替父亲和母亲报仇，替牺牲的烈士们雪恨，更要守住这片土地，让老百姓能安稳种地、吃饱穿暖，完成母亲和所有烈士的心愿。
赵铁山用袖子狠狠抹了把脸，把眼泪擦干，重新戴上帽子，又轻轻摸了摸碑上赵母的名字，动作温柔得像在安抚熟睡的爱人：“秀莲，老伙计们，你们等着我。等我和卫国把所有藏着的特务都揪出来，等老百姓都能吃饱穿暖、安居乐业，我再来看你们，到时候给你们捎上最好的玉米，让你们尝尝丰收的味道。”他转过身，拍了拍儿子的肩膀，掌心的温度透过军装传过来，还带着未干的泪痕，却透着一股坚定的力量，“走吧，回去再合计合计，怎么把那些藏在暗处的老鼠，一个个都挖出来。你小子在燕园学的本事，可不能只用到这一次。”
下山时，张卫国干脆蹲下身，背脊挺得笔直：“爹，我背您下去。这石阶滑，我背着您稳当。”赵铁山愣了一下，随即笑着摆手：“我还没老到要儿子背的地步，自己能走。”话虽如此，却不自觉地把更多重量靠在了儿子扶着他的胳膊上。张卫国放慢脚步，小心翼翼地避开石阶上的青苔，每一步都走得格外稳当。阳光透过青松的枝叶洒下来，在父子俩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温暖而静谧。远处的田地里，锄头起落间翻起新鲜的泥土，散发着清香；合作社的烟囱里，炊烟袅袅升起，和山间的云雾缠在一起，渐渐散开，织成一幅安宁而充满希望的画卷。张卫国看着眼前的景象，心里忽然无比清明——这一卷的故事，在碑前的哭诉与告慰中结束了，但为父亲、为母亲、为牺牲的烈士，更为这片土地上的老百姓守护安宁的战斗，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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