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指尖在空气中微微颤抖着，那是一种难以抑制的激动与紧张交织而成的生理反应。这物件本不该出现在这个普通的古玩集市上。
上辈子，他在拍卖行的图录中曾见过类似的残片，那时所有专家都一致认定是民窑仿品，在拍卖会上无人问津，最终流拍。
三年后，当清凉寺考古报告正式公布时，人们才恍然大悟，那竟是失传已久的北宋官窑遗存，甚至连器物编号都与报告中的记载完全吻合。
他强压下内心的波澜，不动声色地抚了抚胸前的衣袋，确认怀表仍在原位。那张折叠整齐的信纸紧贴着心口，仿佛一颗等待发芽的种子，蕴含着无限可能。
“三百？” 他故意皱起眉头，咂了咂嘴，语气中带着明显的犹豫，“这个价格未免太贵了些。”
摊主刚要开口辩解，他却突然掏出钱包，语气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算了，就当交个朋友，我要了。”
那人明显愣住了，还没等他反应过来，林深已经动作麻利地将瓷片用软布包好，小心翼翼地塞进了西装内袋。
这简短的对话很快随风飘散，与远处此起彼伏的叫卖声、金属器皿碰撞发出的清脆叮当声交织在一起，被清晨的微风裹挟着，渐渐消失在集市上空。
当他回到深古斋时，苏晚正踮着脚尖擦拭着柜台上的灰尘。
听到门轴转动的声响，她下意识地转过头来，发丝轻轻扫过身旁的青花瓷瓶，带起一阵若有若无的幽香。
那香气像是冬日里晒过的棉花，又夹杂着檀木柜子经年累月沉淀下来的木质芬芳，令人心神安宁。
“今天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她放下手中的抹布，眼中带着好奇，“找到想要的东西了吗？”
林深将帆布包放在黄花梨木桌上，动作轻柔地一层层解开包裹的软布。
那片天青色的瓷片静静地躺在他的掌心，细腻温润的触感从指尖传来，仿佛在诉说着千年的故事。
在晨光的照耀下，釉面泛着柔和而内敛的光泽，既不刺眼也不暗淡，恰到好处地流转着迷人的光彩。
这光泽让人联想到初春时节刚刚解冻的湖面，微风拂过时泛起层层涟漪，在朝阳下闪烁着同样温柔的光芒。
瓷片的边缘经过岁月的打磨变得圆润光滑，带着一种难以言说的古朴韵味，每一处细节都彰显着它不凡的身世。
苏晚向前倾了倾身子，小心翼翼地用指尖触碰了一下瓷片的边缘，一股沁人心脾的凉意立即从指尖蔓延开来：“比我想象中要小巧精致得多呢。”
“它的来历可不简单。”
林深掏出手机，在相册中翻找出一张珍贵的照片。
这张照片是他去年费尽心思混进省博物馆文物特展时偷偷拍下的，上面清晰地记录着清凉寺出土文物的详细清单。
他指着照片解释道：“你看这里，清凉寺汝窑残件的底款特征都详细记录在这份清单上。而这片瓷片底部的刻痕……”说着，他拿起放大镜对准瓷片底部，“‘清凉寺’这三个字的笔划走势，与清单中的拓本完全吻合，分毫不差。”
深古斋完成修复的那天，阳光格外明媚。
那件汝窑洗被安放在特制的红丝绒底座上，天青色的釉面如同被春雨洗涤过的晴空，冰裂纹从中心向四周自然延伸，形成独特的美感。
金缮的纹路在裂缝中闪烁着温暖的光芒，仿佛为这件古瓷镶嵌了一道流动的金边。底部的 “清凉寺” 三字，是陈老用特制的矿物颜料一笔一画精心填补的，依稀可见当年刻刀在胎体上留下的力道痕迹，仿佛能听见千年前工匠刻字时刀锋划过瓷胎的细微声响。
陈老颤抖着手指轻抚洗口，沙哑的嗓音中带着掩饰不住的激动：“真是鬼斧神工啊。当年烧制这件器物的窑工若是能看到它重见天日的样子，怕是要给我们行大礼呢。”
林深沉默不语，目光紧紧锁定在那件汝窑洗上。
突然间，前世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福兴街被拆成废墟的那天，他在残垣断壁间发现了半块碎瓷片，那釉色与眼前这件汝窑洗如出一辙。
当时他还以为是民窑的残次品，随手就丢弃了。记忆中的风也是这样卷着灰尘和落叶呼啸而过，带着说不尽的凄凉。
就在这思绪万千的时刻，口袋里的手机突然震动起来。
他接通电话，听筒里传来一个带着笑意的女声：“林先生，我是《古玩天地》的沈昭。”“沈记者。”
林深小心翼翼地将汝窑洗放入防尘玻璃柜中，这才回应道：“上次关于拆迁的深度报道，多亏了你的仗义执言。”
沈昭的语气立刻变得严肃起来：“您太客气了，真正应该感谢的是您提供的线索。市里下周三要召开老街改造听证会，商户代表的名额还空缺着。我咨询过李大山他们，大家都认为您是最合适的人选。”
林深的手指悬停在玻璃柜门上。
他的目光穿过窗户，落在福兴街那些历经风雨的青瓦上。
耳边是风中传来的茶馆老板王德发的吆喝声，以及苏晚在柜台后整理瓷器时发出的轻微碰撞声。
“我去。”
林深轻声应允。
就在这时，窗外的风势骤然加大，数片金黄的银杏叶被狂风卷起，纷纷扑打在玻璃窗上，发出无声的叩击，宛如大自然演奏的无声乐章。
林深抬手拭去玻璃上的水雾，看见街对面墙上张贴的拆迁公告在风中摇曳。
“2016 年 6 月 18 日”这几个印刷体大字的一个边角已经被风吹得翘起，在风中瑟瑟发抖，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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