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跳跃，将室内渲染得一片暖融。黛玉刚欲在书案前的绣墩上坐下，诸葛青便已抢先一步，极自然地伸手将那凳子轻轻往后一拉，待她落座，又殷切地执起桌上的粉彩花鸟茶壶，斟了一杯热气袅袅的清茶，双手递到她面前。
黛玉看着他这一连串的动作，微微一怔，眼波在他略显清减却依旧含笑的脸上流转了一瞬，终究还是默默接过了那杯茶。
诸葛青见她接了，这才像是松了口气，也在对面的凳子上坐了，目光却一时不知该落在何处，只盯着桌上跳跃的烛火光影。
室内一片静谧，只闻烛芯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他沉吟了片刻，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才抬起眼，看向正小口啜着茶水的黛玉，语气带着几分郑重：“林妹妹，我前些日子…去了趟扬州。”
“咳…咳咳……”黛玉闻言，心头猛地一跳，一口茶呛在喉间，顿时剧烈地咳嗽起来，手中的茶杯都险些拿不稳。
诸葛青见状，立刻起身绕到她身侧，也顾不得什么避嫌，伸手轻轻拍抚着她的背脊，为她顺气，语气带着懊恼和急切：“慢些，慢些喝…是我说得太突然了。”
黛玉却顾不得咳嗽带来的不适，反手一把抓住他的衣袖，抬起咳得泛红、泪光点点的眼眸，急急问道：“青哥哥…你、你去了扬州？可曾…可曾见过我爹爹？”她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和期盼。
诸葛青看着她这般模样，心下微软，忙安抚地笑道：“自然是见到了的。只是…伯父也如同这府里其他人一般，看不见我。”
黛玉闻言，心中先是莫名地松了口气——青哥哥的神异并未在父亲面前暴露，随即却又涌上一股难以言喻的失落。
是啊，父亲也看不见他…她定了定神，又连忙追问，语气充满了担忧：“那我爹爹…他身子可好？精神如何？公务可还顺心？”
“伯父一切都好，身子瞧着还算硬朗，只是盐政事务繁杂，颇为忙碌。”诸葛青斟酌着词句，避重就轻，“不过妹妹放心，我看情势，伯父那边用不了多久，应当就能理顺局面，届时…说不定就能接妹妹回家团聚了。”
回家…这两个字如同甘霖，瞬间滋润了黛玉干涸已久的心田。她长长地、无声地舒出一口气，一直紧绷着的心弦骤然松弛，巨大的安心感袭来，反而引得喉间又是一阵痒意，忍不住再次掩口轻咳起来。
恰在此时，紫鹃端着食盒进来布晚饭，见黛玉咳嗽，忙放下食盒上前关切。
黛玉瞥了一眼已重新坐回原位、笑吟吟望着她的诸葛青，不禁想起了当初在北上的船上，两人初次同桌用饭，那时他还知道要避嫌，等她用完才现身，如今倒好，大喇喇地坐在那里，一点要出去的意思都没有。
思及此，黛玉脸颊微微发热，心中暗啐了一口，可那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羞窘与隐秘欢喜的情绪，却让她唇角不自觉地微微上扬。
或许是因为心中大石落地，又或许是因为那人的陪伴，黛玉今晚的胃口竟比平日好了不少，多用了几口碧梗米饭，连那碟清淡的芦笋也吃了好些。
紫鹃在一旁看着，简直喜上眉梢，连连劝道：“姑娘再用些这个…这个也好…”
待黛玉用完饭，紫鹃收拾了碗筷，不多时又端来一碗浓黑的汤药。若是往常，黛玉少不得要蹙眉推拒半晌，今日却只是略皱了皱眉，便接过药碗，屏住呼吸，一气儿喝完了。
紫鹃见状，更是眉开眼笑，只瞅着黛玉笑，那目光慈爱得如同看着自己亲手照料的花苞终于绽放。
诸葛青也在一旁，看着黛玉乖乖喝药的模样，眼中满是欣慰的笑意。
黛玉被这两人一左一右盯着笑，只觉得脸颊滚烫，羞恼地垂下头，啐道：“看什么看？我脸上又没长出花来…”这话说得含糊，也不知究竟是在说紫鹃，还是在说那个只有她能看见的人。
紫鹃却笑道：“倒不是有花，只是觉得姑娘今日心情颇佳，眉眼都舒展了，看着比平日更俏丽了几分。常言道人逢喜事精神爽，姑娘可是碰着什么好事了？也说给奴婢听听，让奴婢也跟着高兴高兴？”
黛玉被她这番话臊得愈发抬不起头，耳根都红透了，强自镇定道：“你…你胡说什么？我平日难道就不是这样了？”
紫鹃摇头，语气带着心疼与了然：“姑娘虽嘴上不说，可奴婢跟了姑娘这些日子，岂会看不出姑娘心里是藏着事的？先前那些时日，姑娘终日郁郁，药食不思，夜里还常常暗自垂泪…不然，这病气怎会一日重似一日？如今瞧着姑娘心结已解，眉宇间都松快了，这病啊，定是要大好了！”
她说着，语气欢快起来，利落地收拾好药碗，又意味深长地看了黛玉一眼，这才笑着退了出去。
室内再次只剩下二人。紫鹃方才那番话，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两人心间都漾开了层层涟漪。
黛玉低着头，纤白的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腰间系着的杏色汗巾子，心中又是羞恼又是难为情——紫娟那些话，什么“心事”、“垂泪”，岂不是全被这冤家听了去？倒像是自己为他…为他思念成疾一般！这…这叫人如何自处？
诸葛青一时也无话，只觉得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填满了，又暖又涨，还带着一丝酸涩的疼。
他何尝不知她的病根多半在自己身上？只是先前不敢深想，如今被紫鹃点破，那呼之欲出的答案让他心乱如麻，既感到一种罪恶的甜蜜，又充满了对未来无尽的迷茫。
他盯着眼前那杯早已凉透的茶水，仿佛能从那澄澈的水面上，看到自己纠结困顿的倒影。
枯坐了一阵，窗外的更漏声清晰可闻。诸葛青猛地站起身，声音有些干涩：“夜深了，妹妹既然病着，还是该早点安歇才好，最是耗神。”
黛玉依旧低着头，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
诸葛青转身，习惯性地去拿墙角的睡袋，准备如常去外间守夜。就在他即将踏出内室门槛的刹那，黛玉却像是被什么驱使着，鬼使神差地脱口唤道：“青哥哥！”
他脚步顿住，疑惑地回头望来。
黛玉咬了下唇，脸颊滚烫，声音低得如同蚊蚋，却带着不容错辨的坚持：“夜间…风凉露重，你、你…不如就在屋里歇了吧…”
诸葛青闻言，浑身一僵，一时竟无言以对。若是放在从前，他或许还能坦然地以“问心无愧”来自我安慰，宿便宿了。
可如今…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心中那悄然滋长、再也无法忽视的情愫，这让他如何还敢、还配与林妹妹这般…亲近？他问心有愧啊！怎还敢与心上人同处一室，承受这甜蜜又煎熬的折磨？
他想要推拒，想要像君子般退出去。
然而，一抬眼，便撞进那双正望着他的含情目。烛光下，那眸子里清澈地映着他的身影，眼波流转间，带着连她自己都未曾完全明了的依赖，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却让他心尖发颤的…情意。
到嘴边的拒绝，就那样硬生生地卡在了喉咙里，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他像是被那目光钉在了原地，挣扎了片刻，终是败下阵来，默默地折返回来，在外间临窗的地板上，寻了处离床榻最远的角落，默默地铺开了睡袋。
直到吹熄了烛火，室内陷入一片黑暗与寂静。过了许久，才听见拔步床内传来黛玉低低的一声，带着些许羞涩的试探：“青哥哥…晚安。”
他侧卧在冰冷的地板上，背对着床的方向，听着自己有些过快的心跳，用尽可能温柔的嗓音回应：“妹妹晚安。”
直等到他这一声回应传来，黛玉才仿佛安心了一般，轻轻躺下。她脸朝着外间，偷偷将床帐拉开一道小小的缝隙，让她在朦胧的黑暗中，能隐约瞧见地板上那个蜷缩的轮廓，这才仿佛找到了锚点，带着一种混合着羞涩、安心与隐秘欢欣的复杂情绪，慢慢地沉入了睡乡。
而外间的诸葛青，背朝着那承载着他全部心事的床榻，睁着眼望着窗外透进的微光，过了许久，才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充满了挣扎与无奈的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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