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贾宝玉憋着一肚子闷气从怡红院出来,果然径直就往潇湘馆来了。到了院门前,自有小丫鬟进去通报。
他站在廊下等候,只见院内翠竹掩映,回廊洁净,丫鬟婆子各司其职,井井有条,心中不由赞叹:林妹妹这里,果然与别处不同,自有一番清雅气象。
得了允许,他方掀帘进去。只见黛玉正坐在临窗的炕上,手里做着针线,身上穿着一件月白绣梅竹兰襕边竖领长袄,下系一条浅碧色马面裙,鬓发如云,侧影清隽,如同画中仙子。
他心头那点因宝钗而起的烦躁顿时消散了大半,笑嘻嘻地上前道:“妹妹这里越发齐整了,连丫头们都比别处知礼。我该让袭人来这里好生学学规矩才是,那丫头近来是愈发懈怠了。”
黛玉闻言,手中针线不停,连眼皮都未抬一下,只淡淡一笑道:“宝二哥屋里的人,自然该宝二哥自己教导才是。送到我这里来学规矩,算怎么回事?没得让人笑话府里没规矩。”
宝玉被她这不软不硬地顶了回来,也不着恼,只摸着鼻子嘿嘿傻笑。他一到潇湘馆,见到林黛玉,心情便莫名地雀跃起来。
原来这宝玉自幼便生成有一种下流痴病,及至年岁渐长,略明世事,又偷看了许多杂书野史,将其中才子佳人的风流韵事暗自揣摩。
凡他所见那些远亲近友之家的闺秀,竟觉无一人能稍稍及得上林黛玉的风流态度、灵秀气质。因此心中早存了一段不可告人的心事,只是不好说出来,每每见了黛玉,便只知傻乎乎地看着她笑,恨不得时时刻刻黏在她身边才好。
黛玉虽低头做着针线,却能清晰地感受到他那灼热得几乎实质化的目光,只觉得浑身不自在,如同被什么黏腻的东西缠住了一般。
她微微蹙起罥烟眉,为了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也为了让他知难而退,便故意提起他最厌烦的话题,声音清冷如玉石相击:“说起来,今年秋闱在即,宝二哥可打算下场一试?”
宝玉一听“下场”二字,如同被蝎子蜇了一下,心里顿时老大不自在。但对面是黛玉,他又不好像对宝钗那般直接甩脸子,只涨红了面皮,扭捏着嘟囔道:“好端端的,妹妹怎么也学着那些人,说起这等混账功名、禄蠹之话来?真真没趣得很。”
黛玉见他这般反应,心下冷笑,也懒得再多言。他考与不考,与她何干?她复又低下头,专注地看着手中的活计——那是一个刚刚开始绣的荷包,用的是雨过天青色的软缎,她正用银线细细勾勒着几茎兰草的轮廓。心中暗想:这个做好了,正好送给青哥哥,他定会喜欢。
宝玉讨了个没趣,有些讪讪的,目光便不由自主地飘向一旁侍立的紫鹃。见紫鹃穿着藕荷色比甲,身段苗条,面容温婉,低眉顺眼地站在那里,别有一番风致。
他心中不由痴想:林妹妹已是天仙般的人物,这紫鹃也是个极好的,日后若真能…那紫鹃定然也是要跟着过来的…岂不是…
正胡思乱想间,见紫鹃端了茶过来与他换盏,他一时心神荡漾,竟忘了形骸,接着方才看《西厢》的余韵,对着紫鹃脱口笑道:“好丫头,‘若共你多情小姐同鸳帐,怎舍得教你叠被铺床?’”
此言一出,如同惊雷炸响!
黛玉正在穿针引线的手猛地一颤,银针险些扎入指尖!她霍然抬头,一张俏脸瞬间变得煞白,毫无血色,身子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指着宝玉,气得连话都说不连贯:“你…你…你胡说些什么?!”
她万没想到,宝玉竟敢如此唐突轻狂!将那些淫词艳曲里的混账话,拿来公然调笑她的丫鬟,这将她这个主子小姐置于何地?!简直是把她当成了那等可以随意轻薄、与丫鬟一并拿来取乐的粉头之流!
一股巨大的屈辱感和怒火直冲顶门,黛玉只觉得眼前发黑,胸口堵得厉害,眼泪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扑簌簌地滚落下来,声音哽咽破碎:“如今…如今新兴的,外头听了村话来,也说给我听;看了混帐书,也来拿我取笑儿…我成了爷们解闷的了!我这就回明老太太、太太去,这地方…我是再也待不得了!”说着,便伏在炕桌上,伤心欲绝地痛哭起来。
宝玉一见黛玉哭了,这才如梦初醒,知道自己闯下了大祸,一时慌得六神无主,只会围着炕桌打转,连连作揖打躬地告饶:“好妹妹,原是我一时该死,胡说八道!你打我骂我都使得,千万别气坏了身子!我以后再不敢了!好妹妹,你饶我这一回罢…”
正当屋内乱作一团之际,袭人和薛宝钗恰好走了进来。
袭人一见这情形,心中先是暗喜——宝玉又惹恼了林姑娘,正好显不出她的好来。
但面上却赶忙上前,假意劝解宝玉:“二爷!你又说什么糊涂话惹林姑娘生气了?还不快好好给林姑娘赔不是!”一边又去扶黛玉的肩膀,“林姑娘快别伤心了,仔细哭伤了身子,我们二爷是有口无心的…”
薛宝钗则站在稍远处,看着这场闹剧,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惊讶与关切,心中却是冷笑连连。
她轻移莲步,走到宝玉身边,温言道:“宝兄弟,你也是的,林妹妹身子弱,经不得气,你何苦又来惹她?还不快些出去,让林妹妹清净清净。”
紫娟见黛玉哭得肝肠寸断,心疼得不行,忙上前扶住黛玉,一边帮她顺气,一边暗暗瞪了宝玉一眼。她又赶紧让守在门外的雪雁进来帮忙。
雪雁年纪小,性子却直,早就对宝玉时常来惹自家小姐生气不满,此刻见小姐哭得如此伤心,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她冷着一张脸,上前对着宝玉,语气硬邦邦地道:“宝二爷,我们姑娘要歇着了,请您先回去吧!”
雪雁这边往外赶,袭人那边假意拉着,再加上宝钗在一旁看似劝解实则煽风点火,宝玉本就心慌意乱,被这么一搅和,更是晕头转向,糊里糊涂地就被推出了潇湘馆的门。
闲杂人等都走了,屋内总算清静下来。黛玉伏在炕桌上,呜咽了半晌,才在紫娟和雪雁的柔声劝慰下渐渐顺过气来。
她拿着帕子拭泪,心中只觉得无限悲凉与无趣。到底不是自己的家,寄人篱下,连这等轻狂羞辱都要生生受着…思及此,对父亲的思念愈发强烈,心头如同压了一块巨石,闷闷的,透不过气来。
她闷闷不乐地坐到书案前,下意识地拉开了抽屉,里面静静躺着一本装帧奇特、与她所有藏书都迥异的小册子——那是诸葛青送给她的《小王子》。
她轻轻抚摸着封面,仿佛能从中汲取到一丝温暖与力量。这本书,她已翻来覆去看了许多遍,每一次,都能从那个来自b-612小行星的小人儿和他的玫瑰的故事里,品出不同的滋味。
就在这时,身旁空气微漾,一个熟悉的身影悄然浮现。
诸葛青一眼就看见黛玉坐在书案前,肩头微微耸动,似乎情绪低落。他刚想如往常般笑着打招呼,目光却敏锐地捕捉到她侧脸上未干的泪痕,以及那双微微红肿、如同沾染了晨露的桃花般的眼眸——她刚刚哭过!
他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眉头紧紧锁起,周身原本轻松的气息骤然变得冷冽起来,声音里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察觉的紧绷和怒意:“怎么了?谁欺负你了?”
黛玉听见他的声音,猛地抬起头,一看到他所有的委屈瞬间涌上心头,她瘪了瘪嘴,带着浓重的鼻音,像个终于找到家长告状的孩子:“青哥哥…贾宝玉…他刚才又来烦我…还说…还说那些混账话…”
她断断续续地抱怨着,说到后面,想起那句“同鸳帐”、“叠被铺床”的污言秽语,又羞又气,实在难以启齿,便说不下去了。
她偷偷抬眼觑着诸葛青的反应。只见他依旧是那张熟悉的俊朗面容,但此刻,那双总是含笑的狐狸眼里却仿佛凝结了寒冰,紧抿的唇角线条冷硬,周身散发出的气场不再是平日里的和煦温暖,而是一种令人心悸的、仿佛能将空气都冻结的冰冷怒意。连带着他周围的光线,似乎都暗淡了几分。
黛玉从未见过他这般模样,心下不由一怯,下意识地伸出纤纤玉指,小心翼翼地拉了拉他卫衣的衣袖,声音细弱蚊蝇:“青哥哥…?”
衣袖上传来的微弱力道和那带着怯意的呼唤,如同春风拂过冰面。诸葛青猛地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失控的情绪吓到了她。
他低下头,对上黛玉那双犹带泪光、如同受惊小鹿般的眼眸,脸上重新漾开了她所熟悉的、温柔的笑容,仿佛刚才那个煞神附体的人只是幻觉。
他抬手,极其自然地用指腹轻轻揩去她眼角将落未落的泪珠,语气轻松:“没事了,傻妹妹。为那种人生气不值当。一会儿哥哥就去找他…还有他娘,‘好好聊聊’。”最后几个字,他说得轻描淡写,眼底却飞快地掠过一丝寒光。
黛玉却不想再纠缠于这件让她倍感屈辱的事情。她用力摇了摇头,仿佛要将那些不愉快统统甩掉,然后主动拉起他的手,将他按坐在自己旁边的绣墩上。
她拿起那本《小王子》,翻到自己最喜欢的那一页,指着上面的插画,开始嘀嘀咕咕地、语速飞快地跟他分享自己最新的阅读心得,试图用这种方式转移话题,也抚平他眉宇间残留的戾气。
诸葛青静静地听着,看着她因为激动而微微泛红的脸颊,听着她软糯嗓音里重新焕发的生机,心中那片因愤怒而掀起的惊涛骇浪,渐渐平息下来,化作一片温柔的湖泊。
看着她努力转移话题、强装无事的小模样,心中又是好气又是心疼。他顺着她的话,在她身边的绣墩上坐下,安静地听着,目光落在她因为刚才哭泣而更显莹润的唇瓣和微微扇动的长睫上,那些关于“鱼与冰面”、“后悔”的纷乱思绪再次涌上心头。
算了。他在心里轻轻叹了口气。
现在这样,能守着她,看着她笑,替她擦眼泪,赶走那些惹她烦心的人和事…就这样,顺其自然吧。
至少此刻,她就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
他瞧着她,眼底是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几乎要满溢出来的温柔和纵容,轻轻地、附和着她的嘀咕,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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