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初八,辰时。
清溪县衙的大门“吱呀”一声被推开——这声音听着像老头咳嗽,还带着痰音。
吴良站在门口,看着眼前熟悉又陌生的景象,半天没说出话来。
县衙还是那个县衙。
只是…
更破了。
大门上的朱漆剥落得像是得了皮肤病,斑斑驳驳的,露出下面发黑的木头。门槛缺了一角,不知道是被谁踢烂的。门前的石狮子…哦,只剩一只了,另一只的位置上立着根木桩,上面挂了个牌子:
“此处原为石狮,已于靖康元年被流民盗走。县衙经费紧张,暂以木桩代替。望百姓周知,莫要撞上。”
吴良嘴角抽搐。
他身后,柳芸娘也下了马车,看到这一幕,眉毛都没动一下:“比三年前还破。”
“夫人…”吴良苦着脸,“这怎么住啊?”
“怎么住?”柳芸娘瞥他一眼,“跪着住,还是躺着住,随你。反正俸禄只有从七品,一年四十五两,刚够还利息。”
吴良眼前一黑。
他想起来了——柳尚书虽然帮他运作回清溪县当县令,但条件是:五年内不得升迁,不得经商。而且,之前欠的高利贷虽然用柳家钱还了,但那笔钱算他借柳家的,要还利息,年息三分…
一年光利息就一百三十五两。
而他这个从七品县令,年俸才四十五两。
倒欠九十两。
“夫人,”吴良小心翼翼地问,“岳父大人没说…利息能不能缓一缓?”
“能。”柳芸娘点头,“父亲说了,可以利滚利。”
吴良:“……”
他默默转身,走进了县衙。
然后看到了更震撼的一幕——
大堂上,惊堂木只剩半块,另外半块…被老鼠啃了?
公案桌上趴着一只猫,睡得正香,看见人来,懒洋洋地“喵”了一声,继续睡。
两边的“肃静”“回避”牌子,一个写着“肃斤”,一个写着“回辟”——错别字。
最离谱的是,大堂正上方那块“明镜高悬”的匾额…
挂歪了。
歪得很有个性,像是喝醉了酒的老头斜眼看人。
“这…”吴良指着匾额,“这都不扶正?”
一个老头颤颤巍巍地从后堂走出来,穿着衙役的衣服——但那衣服大得能装下两个他,袖子拖到地上。
“参见大人。”老头行了个不标准的礼,“匾额不能扶正。”
“为何?”
“扶正了容易掉。”老头认真解释,“前任赵大人想扶正,刚扶好,匾额就砸下来了,把赵大人的乌纱帽砸扁了。后来赵大人就…自尽了。所以现在大家都说,这匾额是镇宅的,歪着才镇得住。”
吴良:“……”
他感觉自己的官运,可能比这匾额还歪。
“你是…”吴良打量老头。
“小老儿姓贾,是本县…唯一的衙役。”老头自我介绍,“兼师爷、兼门房、兼厨子、兼更夫。”
吴良倒吸一口凉气:“就你一个?”
“本来还有两个,”贾老头叹气,“一个去年病死了,一个听说要来个新县令,连夜跑了——怕新县令让他去抓五老会的人。”
“五老会?”吴良心一提,“他们还…扔臭鸡蛋吗?”
贾老头眼睛一亮:“大人也知道?扔!而且技术更高了!现在能扔二十步远,还带弧线!”
吴良默默后退一步。
柳芸娘却上前:“带我们去后宅看看。”
后宅更绝。
三间屋子,一间屋顶漏雨——用三个盆接着,盆里还有半盆雨水,养着几条小指长的鱼。
“这是…”吴良指着鱼盆。
“哦,这个啊,”贾老头得意道,“是小老儿养的。雨水漏下来,不养鱼可惜了。等鱼长大了,还能给大人加菜。”
吴良看着盆里那几条奄奄一息的小鱼,估计养到能加菜,得等他退休。
另一间屋子,窗户纸全破了,用茅草堵着。风吹过,茅草“呜呜”作响,像鬼哭。
第三间…是厨房。灶台塌了一半,锅是漏的。墙角堆着几个发黑的馍,贾老头说:“这是小老儿三天的口粮,大人要是不嫌弃…”
吴良看着那馍,感觉胃里一阵翻腾。
“夫人…”他看向柳芸娘,“咱们…真要住这儿?”
柳芸娘没回答,而是从袖中掏出一张纸,递给贾老头:
“这是修缮清单。三天之内,把这些都弄好。”
贾老头接过一看,眼睛瞪大:
1. 修补屋顶,换瓦片(至少能撑三个月)
2. 重糊窗户纸(要厚实的,能防风)
3. 修灶台,换新锅(要大号的,能煮五个人的饭)
4. 买两张床(要结实,不能嘎吱响)
5. 找两个临时帮工(工钱日结,一天十文)
“大、大人…”贾老头手抖,“这…这得要钱啊!”
“钱我有。”柳芸娘又从袖中掏出一个小钱袋,“这里有三两银子,够不够?”
贾老头眼睛亮了:“够!够!”
“但是,”柳芸娘收回钱袋,“这钱不是白给的。你要立军令状:三天完不成,倒赔我五两。”
贾老头:“……”
他算了一下自己的家当——全部加起来,值二钱银子。
“大人…”他哭丧着脸,“小老儿赔不起啊…”
“那就好好干。”柳芸娘把钱袋给他,“三天后我来验收。合格了,再给你二两辛苦费。”
贾老头瞬间斗志昂扬:“大人放心!小老儿一定办妥!”
他揣着钱袋,一溜烟跑了——那速度,完全不像个老头。
吴良目瞪口呆:“夫人…你这驭人之术…”
“这叫‘胡萝卜加大棒’。”柳芸娘淡淡说,“对了,你今天的《官箴》还没抄。”
吴良:“……”
他默默走进那间漏雨的屋子,找到唯一一张还算完整的桌子,铺开纸笔。
刚研好墨,就听见外面传来喧哗声。
他走到窗边——哦,没窗户,走到破洞边,往外看。
县衙门口围了一群人。
为首的是五个老头,个个拄着拐杖,白发苍苍,但精神矍铄。他们身后跟着几十个百姓,有男有女,有老有少。
“来了。”柳芸娘不知何时也过来了,轻声道,“五老会。”
吴良心一紧。
他整理了一下官服,深吸一口气,走到县衙门口。
五个老头看见他,齐刷刷行礼——动作整齐得像训练过:
“草民等,参见县令大人!”
声音洪亮,中气十足。
吴良挤出笑容:“诸位老人家请起。本官初来乍到,日后还请…”
“大人!”为首一个穿褐色袍子的老头打断他,“草民李老根,代表清溪县五老会,特来向大人呈交《清溪县民情十条》!”
他身后一个老头递上一本厚厚的册子。
吴良接过,翻开一看,密密麻麻写着:
第一条:县衙修缮,需由五老会监督,每笔开支必须公示。
第二条:县令判案,必须有五老会代表旁听。
第三条:县令外出,需提前向五老会报备。
……
第十条:县令月俸使用情况,需每月向五老会汇报。
吴良看得血压升高。
这哪是《民情十条》,这是《县令行为规范》!而且比柳芸娘的还严格!
“这个…”吴良合上册子,“本官需要斟酌…”
“大人!”李老根上前一步,“这十条,是清溪县三万七千五百二十一位百姓的共同意愿!大人若是不从…”
他身后的百姓齐声喊:“就是与民为敌!”
声音震天。
吴良腿有点软。
他忽然想起柳尚书说的:五老会说话比县令放屁还响。
果然…
“诸位老人家,”吴良试图讲道理,“朝廷命官,自有朝廷法度约束…”
“朝廷法度?”另一个穿蓝袍的老头冷笑,“赵德方倒是遵守朝廷法度,结果贪了八千两!要不是我们发现得早,清溪县库都要被他搬空了!”
“就是!”第三个老头接话,“大人若是不肯接受监督,我们只好…上书州府,请求罢免!”
百姓又开始喊:“罢免!罢免!”
吴良额头冒汗。
他回头看了一眼柳芸娘。
柳芸娘站在县衙门内,冲他轻轻摇头——意思是:不能硬来。
吴良咬牙,挤出笑容:“好!本官…接受!”
百姓欢呼。
五老会的老头们也笑了。
李老根捋着胡子:“大人英明!那从明天起,我们会派代表入驻县衙,协助大人处理政务…”
“等等!”吴良急忙说,“县衙太小,容不下…”
“无妨!”李老根大手一挥,“我们自带桌椅!就在大堂旁边搭个棚子!不占大人的地方!”
吴良:“……”
他看着五个老头得意离去的背影,感觉自己不是来当县令的。
是来当…傀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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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贾老头带着两个临时帮工回来了,还拉了一车材料。
修缮工作正式开始。
吴良想帮忙,被柳芸娘按在屋里抄书:“你是县令,不是工匠。”
他只好一边抄《官箴》,一边听着外面叮叮当当的声音。
抄到“为官者当以民为本”时,他苦笑:“以民为本…本到百姓要监督我每个月花多少钱…”
柳芸娘坐在他对面绣花,闻言抬头:“父亲给你的三封信,你准备什么时候用?”
吴良这才想起那三封信。
他从行李里翻出来,重新看了一遍。
给五老会的、给周老爷的、给郑秀才的…
“夫人觉得…现在用?”
“不急。”柳芸娘放下绣绷,“等五老会的代表入驻了,你再‘不小心’让周老爷知道第一封信的内容。”
吴良眼睛一亮:“让他们斗?”
“对。”柳芸娘点头,“五老会觉得你是清流派,要来查他们;周老爷觉得你要动他,就会来拉拢你…他们斗起来,你才有喘息的空间。”
吴良佩服:“夫人高见!”
正说着,外面传来贾老头的喊声:
“大人!不好了!”
吴良跑出去,看见贾老头指着屋顶:“瓦片不够!还差三十片!”
“那去买啊!”
“买瓦的钱…用完了。”贾老头挠头,“三两银子,买材料、雇人、吃饭…已经花光了。”
吴良:“……”
这才半天!
“夫人…”他回头求助。
柳芸娘走出来,看了看屋顶,又看了看贾老头:“差三十片瓦?”
“是…”
“那就用别的补。”柳芸娘指着墙角堆着的破木板,“把那些钉上去,刷层桐油,也能挡雨。”
贾老头眼睛一亮:“对哦!大人夫人真是聪明!”
他带着帮工去忙了。
柳芸娘转身回屋,经过吴良身边时,低声说:
“看到了吗?在清溪县当县令,第一要学的…不是治国平天下。”
“是什么?”
“是…”柳芸娘顿了顿,“凑合。”
吴良愣住。
凑合?
“瓦不够,用木板凑合;钱不够,用智慧凑合;人不够,用一个人当五个人用凑合。”柳芸娘看着他,“这就是清溪县。这就是…你未来五年要待的地方。”
她走回屋里,继续绣花。
吴良站在院子里,看着忙碌的贾老头,看着歪歪的匾额,看着漏雨的屋顶…
忽然笑了。
苦笑。
“凑合…”
他喃喃自语。
然后深吸一口气,挺直腰板。
“行!那就凑合!”
“反正…”
他看向县衙外清溪县破败的街道,看向远处那些好奇张望的百姓:
“反正,来都来了。”
“凑合着过吧。”
“至少…”
他摸了摸怀里的《县令生存手册》:
“至少,这次我带了‘攻略’。”
虽然那攻略,看起来也不太靠谱。
但总比没有强。
对吧?
---
夜深了。
县衙终于安静下来。
屋顶补好了——虽然用的是木板,但刷了桐油,看起来…挺有艺术感?
窗户纸糊好了——虽然用的是最便宜的纸,但至少不透风了。
灶台修好了——锅还是漏的,但贾老头说:“漏得慢,煮粥的时候搅快点,漏不了多少。”
吴良躺在刚买的床上——床确实结实,但太硬,硌得他睡不着。
柳芸娘在旁边,呼吸均匀。
吴良睁着眼,看着黑暗中的屋顶。
木板拼接的缝隙里,透进一点点月光。
像一条歪歪扭扭的线。
他突然想起,三年前离开清溪县时,也是这样一个月夜。
那时候,他怀里揣着八千两的琉璃梦。
现在…
他怀里揣着一本《县令生存手册》,还有三封要用来挑拨离间的信。
“真是…”他轻声说,“世事难料啊。”
窗外传来更夫的声音——是贾老头兼职的: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小心…五老会的臭鸡蛋——”
吴良:“……”
他翻了个身,强迫自己睡觉。
明天,五老会的代表就要入驻了。
明天,他就要开始“凑合”着当这个县令了。
明天…
他忽然想起什么,爬起来,点亮油灯,翻开《县令生存手册》。
找到柳尚书写的那段:
“清溪县三绝:穷绝、乱绝、刁民绝。但记住:穷到极致,就是机会——因为没人跟你争。乱到极致,就是秩序——因为谁都不服谁。刁民到极致…就是你的助手——因为他们能帮你对付更刁的人。”
吴良看着这段话,若有所思。
然后,他提笔,在下面加了一句:
“凑合到极致…就是艺术。”
“而我吴良,从今天起,要当一个…艺术的县令。”
他吹灭灯,躺回床上。
这次,很快睡着了。
还做了个梦。
梦见自己站在县衙大堂上,惊堂木一拍——
掉下来半块。
百姓哄笑。
五老会扔臭鸡蛋。
他撑起雨伞,优雅地躲过,然后说:
“本官宣布,清溪县从今天起,正式进入…凑合时代!”
百姓欢呼。
他在欢呼声中醒来。
天亮了。
窗外,传来贾老头的喊声:
“大人!五老会的代表来了!还自带了一张八仙桌!说要在大堂旁边办公!”
吴良揉揉眼睛,叹了口气。
然后起身,穿衣,戴好乌纱帽。
对着镜子,整理了一下表情。
挤出一个…
凑合的笑容。
“来了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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