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味儿像灶膛里最后一点余烬，在走亲访友的喧嚣中渐渐淡去。转眼就到了正月十五元宵节，也叫花灯节。按照我们这儿的习俗，这天晚上，孩子们要打着灯笼走街串巷，寓意照亮前程，驱邪避灾。
晚上，王强盘腿坐在炕上，就着昏黄的灯泡，皱着眉头按着计算器，嘴里念念有词：“……大哥家三个娃，二哥家三个娃，大姐家俩，小姐家一个……再加上可能来串门子的别家孩子……哎呦喂！”他猛地抬起头，苦着一张脸对我说：“碧华，坏了！光给这些侄子侄女外甥外甥女买灯笼，就是一笔不小的开销！最便宜的纸灯笼也得两三块一个，稍微好看点的要五六块，这十来个孩子，再加上蜡烛……小一百块就出去了！”
我正坐在灯下缝补王强磨破的裤子，听他这么一说，心里也咯噔一下。过了个年，人情往来、置办年货，家里的积蓄确实所剩不多。一百块，在千禧年初的农村，足够一家人半个月的嚼谷了。
我放下针线，沉吟了一会儿，一个念头冒了出来：“强子，要不……今年咱们不给孩子买灯笼了。”
“不买了？”王强一愣，“那哪行？孩子们眼巴巴盼着呢！再说，也让人笑话咱当小舅小妗子的小气。”
“谁说不买了？”我微微一笑，眼里闪着光，“我的意思是，不 买 了，咱们自己 做！”
“自己做？”王强瞪大了眼睛，像听到了什么天方夜谭，“碧华，你还会做灯笼？那玩意儿看着简单，做起来可麻烦着呢！竹篾、棉纸、糨糊……咱家哪有那些东西？”
“没有现成的，咱们就想办法呗！”我来了兴致，拉过他，开始规划，“我想好了，十个孩子，五个女孩，五个男孩。女孩的灯笼，咱们就做荷花样式的，荷花好看，寓意也好，出淤泥而不染，而且花瓣层层叠叠的，做出来肯定漂亮，相对来说也容易上手。男孩的嘛……有点麻烦，做太复杂的咱也不会，要不就做方形的宫灯样式，六个面，用结实点的硬塑料布蒙上，我在上面画上他们喜欢的图案，比如葫芦娃、孙悟空什么的，你看怎么样？”
王强听我描述得头头是道，眉头却皱得更紧了，脑袋摇得像拨浪鼓：“哎呦我的姑奶奶！你可真敢想！听着就累死人！荷花灯？方宫灯？还要画画？这得忙活到啥时候去？有那功夫，我去镇上打两天短工，钱也挣出来了！咱别费这个劲了行不？”
我看着他那副“畏难”的样子，又好气又好笑，故意板起脸：“你懂什么？买来的灯笼，千篇一律，放完就扔了。自己做的，那里面有咱的心意！孩子们肯定更喜欢！再说了，”我顿了顿，想起往年的一些小事，语气带着点小得意，“你忘了我之前给他们糊的风筝、缝的沙包了？哪次不是被抢疯了？你咋知道我做出来的灯笼就不抢手？”
王强被我噎了一下，挠着头嘟囔：“那……那倒也是……你做的那些小玩意儿，是挺招人稀罕……可这次是灯笼啊，要点火的，万一不结实，烧了咋办？”
“呸呸呸！乌鸦嘴！”我嗔怪地瞪了他一眼，“你就不能盼点好？赶紧的，别废话了，明天你就帮我去找材料！要细软有韧性的柳树枝条或者竹子片，越多越好！还要结实的细铁丝、针线、白纸或者韧性好的薄纸，对了，再想办法找点透明的、耐高温的塑料布，我记得你家以前那个旧暖壶罩好像就是那种料子，看看还能不能用……”
王强看我心意已决，知道拗不过我，只好苦着脸答应：“行行行，我的活祖宗！都听你的！我明天就去给你淘换！这正月十五的，我算是被你安排得明明白白了！”
第二天，王强果然像个听话的工兵，按照我的“指令”，一大早就出门了。快到晌午时，他扛着一大捆收拾得干干净净、粗细均匀的柳树枝条回来了，还翻箱倒柜找来了细铁丝、针线、一大沓过年糊墙剩下的白纸，甚至真把那个旧暖壶罩拆了，洗刷干净，那塑料布果然透明又结实。
“报告首长！材料备齐！请指示！”王强抹着汗，嬉皮笑脸地跟我耍贫。
我检查了一下材料，满意地点点头：“嗯，表现不错！现在，开工！”
接下来的两天，我们家就成了一个手工作坊。院子里的积雪还没化尽，我们就坐在洒满阳光的堂屋里，开始了我们的“造灯工程”。
我先从相对简单的荷花灯入手。找来一个圆形的硬纸板做底座，中间挖个洞，用来放小蜡烛或者后来流行的小灯泡。然后，就是最考验耐心的环节——做花瓣。我把柔软的柳树枝条在火上稍微烤一下，增加韧性，然后弯成一片片两头尖、中间鼓的荷花花瓣形状，用细铁丝牢牢固定住接口。这需要手上有一股巧劲，力气大了容易折断，力气小了形状固定不住。王强负责帮我烤枝条和递工具，看着我手指翻飞，他在一旁啧啧称奇：“媳妇，你这手可真巧！这花瓣弯得，跟真的一样！”
花瓣准备好后，就开始糊纸。我用熬得稠稠的糨糊，把裁剪好的白纸小心翼翼地糊在花瓣骨架上，要糊得平整，没有褶皱。等纸干透，再用水彩颜料给花瓣上色。我调了粉红色，从花瓣尖到根部，由深到浅，淡淡地渲染开，边缘还细心地点上更深的粉，模拟出荷花真实的色泽变化。
最后，是把花瓣组装到底座上。我打算做三层，每层花瓣大小略有差异，错落有致地粘贴固定。内层花瓣小而密，微微向内聚拢；中层花瓣舒展一些；外层花瓣最大，稍稍向外翻卷。这个过程极其繁琐，需要极大的耐心和对整体造型的把握。王强在一旁看得眼花缭乱，想帮忙又无从下手，只能负责给我递糨糊、打下手。
当我将最后一片花瓣粘贴到位，一盏栩栩如生的粉色荷花灯赫然出现在眼前！层层叠叠的花瓣，自然舒展的姿态，粉嫩雅致的颜色，在阳光照射下，仿佛能闻到淡淡的荷香。我轻轻拨动一下，花瓣微微颤动，灵动极了。
“我的娘哎！”王强看得眼睛都直了，围着荷花灯转了好几圈，不敢相信这是出自自己媳妇之手，“碧华！你这……你这手艺神了！这哪是灯笼啊，这简直是艺术品！我看镇上卖的，给你提鞋都不配！”
我被他的夸张逗笑了，心里也充满了成就感。有了第一盏的成功经验，后面四盏荷花灯做得就顺利多了。我特意在颜色上做了细微区分，有深粉、有浅粉、有粉白，让五盏灯同中有异，各具风姿。
女孩的荷花灯大功告成，接下来是挑战更大的男孩方灯。
做方形灯架比弯圆形花瓣更费力气。需要将比较粗硬的枝条截成等长，用铁丝绑扎成一个坚固的六面长方体框架。这对王强的力气是个考验，他吭哧吭哧地忙活了半天，才扎好了五个结结实实的方灯架。
灯架做好了，蒙面是个关键。我放弃了容易破损的纸，决定用那几张耐高温的透明塑料布。我把塑料布裁剪成合适的大小，用针线细细地缝合在灯架上，针脚又密又匀，确保牢固不透风。透明的灯罩，正好可以在上面作画。
画什么？我早就想好了。那会儿电视里正热播《葫芦娃》，没有哪个男孩不喜欢。我调好颜料，凭着记忆和想象，在五个方灯的六个面上，分别画上了七个葫芦娃的经典形象（有一个灯多画了一个爷爷），还有蛇精、蝎子精等反派。我画得并不专业，但抓住了人物的神韵——大娃的力大无穷、二娃的千里眼顺风耳、三娃的铜头铁臂……个个栩栩如生，色彩鲜艳。另外，我还在一个灯上画了腾云驾雾的孙悟空，一个灯上画了黑猫警长，都是当时最流行的动画形象。
王强看着我笔下生花，一个个熟悉的卡通人物跃然“灯”上，佩服得五体投地：“媳妇，我算是服了你了！还有啥是你不会的？这葫芦娃画的，跟要蹦出来似的！这要拿出去，那帮臭小子还不得乐疯了？”
正月十五傍晚，夕阳的余晖给村庄披上了金色的外衣。家家户户炊烟袅袅，空气中已经弥漫着一种节日的期待感。
大哥、二哥、大姐、小姐四家人，如约而至，孩子们像一群快乐的小麻雀，叽叽喳喳地涌进了院子。他们早就听说小舅小妗子今年要给他们“惊喜”，一个个伸长了脖子，眼睛里充满了好奇和渴望。
我和王强相视一笑，把准备好的十盏花灯，小心翼翼地拿到了院子里。
当那五盏粉嫩精致、形态逼真的荷花灯和五盏画着鲜活卡通形象的方灯一亮相，整个院子瞬间安静了！紧接着，爆发出了一阵巨大的惊呼和赞叹！
“哇——！”孩子们的眼睛瞪得像铜铃，嘴巴张得能塞进一个鸡蛋。
五个女孩子，包括文静的小静和精灵古怪的丫丫，瞬间就被荷花灯俘获了芳心。她们围在荷花灯前，想摸又不敢摸，小脸上写满了惊艳和喜爱。
“小妗子！这是荷花灯吗？太漂亮了！像真的一样！”小静小心翼翼地用手指轻轻碰了一下花瓣，惊喜地叫道。
丫丫直接扑过来抱住我的腿，仰着小脸，用能甜化人的声音说：“小妗子！你是仙女吗？你怎么会做这么好看的花灯呀！丫丫好喜欢！比买的好看一千倍！”
另外三个女孩也兴奋得小脸通红，叽叽喳喳地讨论着哪盏颜色最好看。
而男孩们那边，则彻底沸腾了！壮壮一眼就认出了画着大娃的方灯，一把抢过去，抱在怀里，激动得满脸通红：“我的！这是我的！大力娃！小妗子你太牛了！”
其他男孩也不甘示弱，纷纷寻找自己最喜欢的角色：“我要葫芦小金刚！”“我要孙悟空！”“我要黑猫警长！”
一时间，院子里充满了男孩们争夺和炫耀的吵闹声。原本可能因为灯笼一样而可能出现的攀比，此刻完全变成了对独特性和“最爱”的争夺。每个孩子都觉得自己得到的灯笼是全世界独一无二、最棒的！
大人们也都被这别出心裁、精美异常的手工灯笼震撼了。
大姐夫李建国拿着一个画着二娃（千里眼顺风耳）的方灯，左看右看，啧啧称奇：“我的个老天爷！碧华，你这手真是巧夺天工啊！这灯笼做的，又结实又好看！这画工，绝了！这要拿出去卖，不得几十块一盏啊！”
小姐王秀英拿着给丫丫的那盏浅粉色荷花灯，爱不释手：“就是！买的灯笼哪比得上这个！这心意，这手艺，多少钱都买不来！强子，你可是捡到宝了！”
大哥二哥和小姐夫也纷纷竖起大拇指，对碧华赞不绝口。就连一向严肃的大姐夫脸上也露出了难得的、满意的笑容。
王强站在我身边，听着众人的夸奖，看着孩子们脸上发自内心的快乐，胸膛挺得老高，脸上的得意和骄傲藏都藏不住，他悄悄碰了碰我，低声说：“媳妇，看见没？我说什么来着？你做的玩意儿，就是抢手！”
那个元宵节的夜晚，我们村的街道格外热闹。几乎所有的孩子都出来了，手里提着各式各样的灯笼。但最引人注目的，无疑是我们家这支“特种灯笼小分队”。五盏婀娜多姿的荷花灯和五盏卡通炫酷的方灯，成了当晚最亮的崽，走到哪里都引来一片羡慕的惊呼和围观。
“看！那是王强家孩子提的灯！”
“哎呦！那是荷花灯吧？真好看！哪儿买的？”
“不是买的！是人家碧华自己做的！”
“自己做的？我的天！这手艺也太好了！”
“你看那方灯，上面画的葫芦娃！真精神！”
孩子们别提多神气了，一个个把灯笼举得高高的，昂首挺胸，享受着小伙伴们羡慕的目光。那种自豪感，远比提着一个买来的昂贵灯笼要强烈得多。
灯笼巡游结束后，几家人在我们家又热闹了一阵才散去。临走时，大姐王秀英拉着我的手，有些不好意思地开口：“碧华，你看……你这手艺太好了！明年……明年能不能帮我们家小静也做一个荷花灯？材料我出！”
小姐王秀英也赶紧说：“对对！还有我们家丫丫！明年她肯定还想要！你这灯笼，比啥都强！”
就连邻居家过来串门看到灯笼的婶子，也试探着问：“碧华，你这灯笼做得真好，能不能……教教我家闺女？或者……你卖不卖？我出钱买一盏给我孙子！”
看着大家真诚而热切的目光，我心中充满了温暖和成就感。我笑着应承下来：“姐，婶子，你们太客气了！什么钱不钱的，明年要是还做，肯定少不了孩子们的！大家一起热闹！”
送走所有人，院子里恢复了宁静。月光如水，洒在地上。我和王强收拾着满地的狼藉，虽然身体疲惫，但心里却像被那十盏小小的花灯照得亮堂堂、暖融融的。
这个千禧年的元宵节，我们用智慧和双手，点亮了不仅是一盏盏花灯，更是点亮了亲情，点亮了孩子们纯真的快乐，也点亮了我们自己对未来生活的信心和期盼。碧华知道，在这个朴实的村庄里，她找到了属于自己的价值和位置，那就是用一颗灵巧而温暖的心，去创造平凡日子里的不平凡光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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