晌午的日头明晃晃地照着王家小院，方才王强那通憋足了劲的怒吼，像平地一声雷，把左邻右舍都惊动了。这会儿，院子内外鸦雀无声，只剩下婆婆一个人僵在原地，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活像开了个染坊。她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比头顶的日头还烫人，恨不得脚下有个地缝能立刻钻进去。儿子那些话，句句像锤子砸在她心口上，尤其是最后那句“你是不是存心不想让你儿子我好过”，简直像把钝刀子，割得她心肝肺都疼。
就在这死一般的寂静里，住在对门、辈分最高的邻居老奶奶，拄着那根磨得油光水滑的枣木拐棍，颤巍巍地走了过来。她没像别人那样光看热闹，而是径直走到失魂落魄的婆婆面前，站定。老奶奶满头银发梳得一丝不苟，脸上的皱纹像老树的年轮，写满了岁月的智慧和一针见血的犀利。
她用拐棍头不轻不重地杵了杵脚下的黄土地面，发出“咚咚”的闷响，像是敲响了开场锣鼓。然后，她清了清嗓子，那带着点儿沙哑却异常清晰的声音，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强子他娘！”这一声称呼，带着长辈的威严和不容置疑的开场意味。
婆婆猛地一激灵，抬起头，眼神躲闪，不敢直视老奶奶那洞悉一切的目光。
“不是我这个老婶子今儿个非要倚老卖老，说你几句难听的，”老奶奶语速不快，但每个字都像小石子投入静水，激起层层涟漪，“你呀你，让我说你啥好？你这真是……真是应了那句老话，捧着金饭碗要饭吃，躺在福堆里还嗷嗷喊着遭罪啊！”她边说边摇头，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惋惜和责备。
这话一出，周围看热闹的邻居们，虽然没敢大声附和，但眼神交流间，都流露出“说得太对了”的神情。墙根下蹲着抽旱烟的老李头，甚至忍不住“啧”了一声，轻轻点了点头。
老奶奶往前凑了凑，离婆婆更近了些，声音也压低了些，但反而让每个字都更清晰地钻进婆婆的耳朵，也传到周围竖着耳朵听的邻居那里：“咱远的都不提，就说近的，就说碧华这孩子，自打踏进你老王家的门槛，对你这个婆婆咋样？你摸着心口窝好好想想！那可真是不是亲闺女，胜似亲闺女，掏心掏肺，没得挑啊！”
她不等婆婆反应，直接举例子摆事实，像老练的说书人，开始翻旧账——但这旧账，桩桩件件都是碧华的好。
“你忘了？前年冬天，数九寒天的，强子他姑奶奶老了（去世）。你们老王家那些个亲戚，是啥嘴脸？啊？”老奶奶模仿着当时那些势利眼亲戚的语气，拿腔拿调地说：“‘哟，秀兰嫂子，听说你家现在光景不大好？这祭礼……怕是简薄了吧？’‘唉，也是，强子刚折腾完那档子事（指前次婚姻），家里肯定紧巴，能来就是心意了……’ 这话听着，是不是跟针扎似的？你当时是不是愁得在屋里直转磨磨，去也不是，不去更不是？去了，拿不出像样的东西，脸没地儿搁；不去，那更是落人口实，说你李秀兰不懂礼数，人走茶凉！”
老奶奶顿了顿，看着婆婆的脸色由白转红，又由红转青，知道说到了痛处。她话锋一转，手指下意识地指向碧华屋子的方向，尽管碧华此刻并不在外面：“那时候，是谁？是碧华！人家孩子看出你为难了？她啥也没多说，顶着北风就回了城里娘家！愣是拉着她妈，娘俩跑遍了市场，挑最好的、酥皮掉渣的八件点心，买最厚实、颜色最正宗的缎子被面，里里外外，置办得那份祭礼，又体面又足量！让你捧着去老王家灵堂的时候，把腰杆子挺得倍儿直！那些之前嚼舌根的亲戚，哪个不是看得眼珠子发直？谁还敢斜眼看你李秀兰半眼？”
老奶奶仿佛身临其境，描述得绘声绘色：“那时候你从老王家回来，是咋拉着我的手说的？你说：‘老婶子，这回可真多亏了俺这儿媳碧华！要不是她，俺这老脸可就丢到姥姥家了！这孩子，真是给俺挣足了脸面！’这话，这风还没吹出去二里地呢，你自个儿倒先忘了？啊？”
她越说越激动，拐棍又用力杵了杵地，发出“梆梆”的声音，像是在敲打婆婆混沌的脑壳：“可你看看你现在办的这叫啥事？为了一件毛衣！还是人家碧华娘家，好心好意，想着你，念着你们婆媳情分，才把那么好的、自己都没舍得穿的马海毛毛衣送给你！你可倒好，不领情也就罢了，还鸡蛋里挑骨头，嫌什么有耗子洞（且不说是不是真被咬了），把人孩子当旧社会的使唤丫头呢？洗一遍不行洗两遍，两遍不行还要洗三遍四遍……我的老天爷，我隔着墙都听见你一遍遍让人家换水了！你这是讲究卫生？你这分明是作践人！是拿着鸡毛当令箭，变着法儿地磋磨媳妇！我这老脸都替你烧得慌，臊得慌！”
老奶奶喘了口粗气，目光如炬，扫过周围一个个屏息静听的邻居，声音不由得又拔高了几分，像是要让全村人都来评评这个理：“你再掰着手指头，好好比比强子前面那个！那是个啥祖宗？啥品性？卷老骂少，对你有一句好话没？我记着清清楚楚，有一回你在河边洗衣服，是不是一边洗一边掉金豆子（眼泪）？我问你咋了，你咋说的？你说儿媳妇嫌你炒菜咸了，直接把一碗菜扣地上了！还有一回，强子帮她娘家收秋，累得脱了层皮，回来连口热乎饭都没有，她们爷俩在屋里吃香喝辣的！那时候你受的窝囊气还少？她指着鼻子骂你，你能咋地？还不是得忍着！她不骂你，那都是你烧高香了。那时候你要是有碧华一半省心的儿媳，你梦里都能笑醒！碧华这样的，知书达理，知道感恩，你打着灯笼上哪儿找去！”
她猛地转过头，目光像两把钩子，死死盯住婆婆躲闪的眼睛，语气变得异常沉重和严肃：“碧华这孩子，跟那个能一样吗？她心里有杆秤！明白着哩！她对你好，那是实打实的，不掺假！可她骨子里有傲气！你们老王家要是把她这片真心当驴肝肺，伤透了，寒透了，我告诉你，李秀兰！她扭头就走，绝不带回头瞅一眼的！这孩子看着温和，性子烈着呢！到时候，你后悔？你肠子悔青了、悔断了，都没地方买那后悔药去！”
老奶奶像是要把积攒了多年的观察和心里话一股脑倒出来，她掰着手指头，开始细数碧华的好，这些事，有些是婆婆以前沾沾自喜向她炫耀过的，有些是她自己冷眼旁观看在眼里的：
“你自个儿琢磨琢磨！碧华，一个城里姑娘，有文化，有模样，细皮嫩肉的，当初啥样的好人家找不着？她图你家啥了？图你家这一屁股拉饥荒（欠债）？图强子是个‘二锅头’（二婚）？人家姑娘嫁过来的时候，嫌过你家穷吗？没有！明知道你家底子薄，欠着账，还是义无反顾地嫁了！这情分，这眼光，你上秤称称，有多重？！”
“你还记不记得？碧华哪次从娘家回来，是空着手的？次次大包小裹！给你买的那件深蓝色的、料子厚实的呢子外套，你当时乐得屁颠屁颠的，还专门穿出来给我看！在我这老婶子面前显摆：‘老婶子，你快瞧瞧！俺城里儿媳给买的！正经好东西！俺那俩亲儿媳妇，这么多年了，连个布丝儿都没给俺扯过！’当时碧华就在旁边，人家孩子是咋接的话？人家说：‘娘，您别这么说。嫂子们不是不买，是她们各自有家，要养孩子，日子也紧巴，不容易。咱一家人，和和气气、互相体谅最要紧。’听听！你听听！这话说的，多熨帖！多顾全大局！生怕因为自己引起你们婆媳、妯娌不和！这心胸，你这当婆婆的，有吗？”
老奶奶越说越气，语速加快，像连珠炮一样：“还有一回，八月十五中秋节，月亮圆溜溜的，你守着碧华，是不是拿着她大嫂二嫂送来的月饼，撇着嘴说：‘哼，瞅瞅她俩拿的这月饼，硬得能砸死狗，馅儿也少得可怜！还是俺碧华拿的好，又软和馅又足！’你当时是不是这么说的？碧华是咋办的？人家孩子立马就把话头揽到自己身上，赶紧说：‘娘，我这是从我舅舅家拿的，他们单位发的福利好。嫂子们买的也挺好的。’她生怕你这话传出去，让两个嫂子心里不痛快！你再看看你那两个亲儿媳妇，跟你算过一分一厘没？为点鸡毛蒜皮跟你吵过多少回？碧华呢？老是想着‘吃亏是福’，自己受点委屈没啥，只要一大家子人能安安稳稳、和和美美地过日子，比啥都强！你这当婆婆的，心里那杆秤，平吗？”
最后，老奶奶像是使出了杀手锏，把她认为最“可气”的一件事抖落出来，声音都因为激动有些发颤：“最让我看不下去的，是有一次，你是不是当着碧华的面，念叨什么‘你看村西头老赵家娶媳妇，才花了几个钱？媳妇不也照样娶进门了？’你猜碧华是咋回你的？人家孩子没急眼，没红脸，就是不轻不重、不咸不淡地回了一句：‘娘，照您这么说，强子现在，除了户口本上还姓王，吃住都在俺娘家帮衬着，就差一个姓没改成姓张了，这跟入赘到俺家，有啥区别？’”
老奶奶模仿着碧华当时可能平静却极具杀伤力的语气，然后盯着婆婆：“就这一句话！把你噎得当时半天没喘上气来吧？你掰着手指头算算，你们老王家娶碧华，前前后后花了几个钱？人家碧华带来的陪嫁是啥？一辆崭新的、突突冒烟的铁牛拖拉机！那时候值多少钱？少说也得大几千小一万块吧！顶你家多少年土里刨食的收入？你呢？人小两口去城里拍个婚纱照，花了四百块钱，你知道了还心疼得直咂嘴，念叨了好几天‘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你拍拍你那良心，再摸摸你那脸皮，到底是谁亏了谁？啊？”
这一连串机关枪似的话语，像一串又一串点燃的鞭炮，在婆婆耳边噼里啪啦炸响。每一桩旧事被提起，都像一面镜子，照出她过去的偏狭和糊涂。婆婆的脸色由红转白，由白转青，头越垂越低，几乎要埋进胸口，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整个人像秋风中瑟瑟发抖的落叶。
说完，老奶奶拄着拐棍，颤巍巍地转身走了。留下婆婆一个人，在邻居们各种目光的注视下，像个霜打的茄子，蔫在了原地。
老奶奶这番话，就像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了一块大石头，激起了层层涟漪。周围的邻居们也开始七嘴八舌地议论开来，这现场瞬间变成了一个生动的“前后婚姻对比教育课堂”。
“就是就是！老奶奶说的在理！强子前头那个，啧啧，真是没法说！有一回我看见强子妈在河边洗衣服，边洗边掉眼泪，一问，是儿媳妇嫌她做的饭咸了，直接把碗摔了！”
“那算啥？我还见过那一位指着强子鼻子骂呢，说嫁到老王家倒了八辈子霉！哪像人家碧华，说话轻声细语，见人未语先笑，多有礼貌！”
“关键是心眼好！上回我家小子发烧，他爸不在家，我急得团团转，是碧华看见了，二话不说，让强子骑三轮车帮我把孩子送到卫生院！这情分，我记一辈子！”
“再看看人家碧华娘家，多通情达理！闺女嫁到咱这穷村子，没说过一个不字，还时常贴补。强子前头那位的娘家？哼，恨不得把老王家的墙角都挖空！”
男人们凑在一起，话题则更多是羡慕王强：
“强子这小子，真是傻人有傻福！走了个夜叉，娶了个仙女！”
“谁说不是呢！碧华这样的媳妇，又能干又贤惠，还带着福气！你看强子自从娶了她，家里日子是不是顺当多了？”
“关键是人家不嫌弃咱！咱农村人，能娶上这样的城里姑娘，祖坟冒青烟了！”
妇女们则一边羡慕碧华，一边拿自家男人跟王强比：
“哎，你看人家强子，平时闷不吭声，关键时刻真护媳妇！刚才对他娘发那么大火，我听着都解气！”
“我家那个死鬼，要有强子一半知道疼人，我就知足了！我跟他娘拌句嘴，他屁都不敢放一个！”
“碧华也是命好，遇上强子这么个知道好歹的。受点委屈，男人立马站出来撑腰，值了！”
七嘴八舌的议论，像无数面镜子，从各个角度映照出碧华的好、王强的担当，以及婆婆此前行为的糊涂。这些声音不大，却像针一样，密密麻麻地扎在婆婆的心上。她孤立无援地站在院子中央，阳光透过枣树的缝隙照在她身上，却感觉不到一丝暖意。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在这个家、在这个村子里的“人心向背”。那个她曾经有些轻视、甚至刻意刁难的城里儿媳，不知不觉中，已经用她的善良、大度和隐忍，赢得了所有人的尊重和维护。而她自己，却因为一时的糊涂和固执，差点成了众矢之的。
这场由一件毛衣引发的风波，最终以邻居老奶奶的一剂“猛药”和全村人的“公开课”暂告一段落。婆婆会如何消化这些话？这个家未来的日子会怎样？一切都还是未知数。但可以肯定的是，经过这一遭，某些根深蒂固的想法，或许真的开始松动了。而此刻，屋里的小安安，正吮着手指，做着甜甜的梦，浑然不知自己家刚刚经历了一场关于“人心”的暴风骤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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