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莉说完最后一个字，办公室里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她能听到自己有些过速的心跳声，手心里也沁出了一层薄汗。她偷偷抬眼去看陈组长的反应。
陈思远依旧没什么表情，但那双锐利的眼睛却微微眯了起来，像是在重新审视眼前这个年轻的女技术员。他身体向后靠进椅背，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敲击的节奏慢了下来。
“你刚才提到，‘预测-测量-反馈-修正’，”陈思远缓缓开口，语气听不出喜怒，“这个概念，是从哪里接触到的？”
刘莉心里咯噔一下，这个问题有点出乎意料。她总不能说是来自未来的知识体系。她稳了稳心神，选择了一个半真半假的回答：“是在整理前期一些国外资料时看到的零散概念，觉得和咱们这个思路能对上，就借用了一下。主要还是觉得，对付这种精微的变化，光靠一次算准了不太现实，得有个能根据实际情况微调的办法。”
陈思远“嗯”了一声，不置可否，又问：“多自由度补偿……这个想法很复杂。你怎么能确定，几个方向的力加进去，不会互相干扰，甚至加剧变形？”
这个问题更深入了，直指核心难点。
刘莉没有慌乱，她拿起笔，在空白的纸上快速画了个简单的薄壁圆筒示意图。“陈组长，您看，就像这个圆筒。”她用笔尖点着，“车外圆时，主要担心它径向往外鼓，所以我们主要在径向给它一个往里的预压力。但如果它同时还有点轴向的伸长趋势呢？”
她又在轴向画了个箭头。“那我们可能就需要在端面也施加一个适当的、反向的夹紧力。这两个力，一个主要管‘胖瘦’，一个主要管‘长短’，只要计算好它们各自的大小和施加点，理论上是可以协同工作，而不是打架的。”她顿了顿，补充道，“当然，这需要非常精细的力学建模和仿真分析，目前还只是初步设想。”
她尽量用最朴实的语言，解释着相对复杂的概念。没有堆砌高深的术语，而是用“胖瘦”、“长短”这样形象的比喻，让原理变得直观易懂。
陈思远的目光随着她的笔尖移动，脸上的线条似乎柔和了那么一丝丝。他忽然换了个角度：“你在原来厂里，碰到过类似的问题吗？怎么处理的？”
这个问题回到了刘莉最熟悉的领域，她松了口气，话也顺畅了许多：“碰到过！王师傅，就是我原来的八级钳工师傅，他带我们加工薄壁套筒的时候，就常用土办法。比如在卡盘上垫不同厚度的铜皮来调整夹紧的均匀性，或者在精加工前把零件放一段时间，叫‘自然时效’，让应力释放一部分。有时候有效果，有时候也不太行，不太稳定。”
她结合着红星厂的实际案例，将王师傅那些经验性的“土办法”与现在这个“预应力补偿”的思路联系起来：“王师傅垫铜皮，其实就是一种被动的、不精确的‘应力调整’。我们现在想的这个法子，等于是把这种经验性的调整，变得更主动、更量化、更精准。原理上，是一脉相承的，只是手段升级了。”
她这个类比，一下子把那个看似“高大上”甚至“异想天开”的思路，拉回到了坚实的实践土壤里，让它显得不是那么虚无缥缈了。
陈思远听完，久久没有说话。他靠在椅背上，目光从刘莉脸上，移到她那本画满草图、写满笔记的旧笔记本上，又移回她因紧张和专注而微微泛红的脸颊。
这个年轻人，比他预想的要扎实。不仅有胆量提出新想法，更能把想法背后的原理梳理得条理清晰，既能上升到一定的理论高度，又能脚踏实地联系实际，还不回避困难和风险。
办公室里只剩下窗外的风声和隐约的机器轰鸣。
终于，陈思远坐直了身体，双手交叠放在桌上，做出了决定。
“思路，我听明白了。”他开口，语气依旧是平的，但那股审视的锐利感消退了不少，“原理上，有它的合理性。不是胡来。”
刘莉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但是，”陈思远话锋一转，“风险依然很大，组里大部分同志的担忧也不是没有道理。”
刘莉屏住呼吸。
“这样吧，”陈思远看着她，目光里带着一种清晰的考量，“我给你一个机会。车间角落那台闲置的老式c620车床，你可以用它，进行最基础的原理性验证。厂里能给你的支持有限，材料、简单的加工件，我可以批。但那个‘预应力夹具’，需要你自己想办法解决设计，找机修车间商量着看能不能做出来。时间，最多给你两周。”
他没有完全肯定，也没有彻底否定。而是给出了一个极其有限，但实实在在的验证机会。这已经是顶着压力，能给予的最大支持了。
刘莉猛地站起来，激动得声音都有些发颤：“谢谢陈组长！我一定尽力！”
陈思远摆了摆手，示意她可以走了。在刘莉转身离开办公室前，他最后说了一句：“记住，用成果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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