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声惊呼如同一柄烧红的铁锥,狠狠刺入静室的宁静。
黑渊与凤清漪的目光瞬间聚焦于殿门口,归影童的身影在摇曳的灯火中剧烈颤抖,仿佛看到了某种颠覆常理的鬼神奇观。
他的声音带着北漠风沙的嘶哑与干涩,再次响起,一字一句,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先生!北漠那座骨幡院……长出了一道墙!一道……纸糊的墙!”
纸糊的墙?
在北漠那种风沙一日便可掩埋一座小城的绝地,别说纸墙,就是精铁铸就的城郭,若无人维护,也撑不过百年。
陈九并未起身,只是缓缓抬眼,他的神魂早已随归影童的惊呼跨越万里,抵达了那片被世人遗忘的酷寒之地。
他“看”到了。
在那座以巨兽骸骨为梁、以风干黄沙为纸的简陋梦院之外,一道蜿蜒扭曲、几乎环绕了整个院落的“墙”拔地而起。
它真的……是纸糊的。
墙身由无数张大小不一、颜色各异的残破纸片粘连而成,有的是符纸烧剩下的灰烬,有的是孩童涂鸦的画纸,有的甚至是账本撕下的一角。
它们被一种看不见的伟力强行粘合,薄如蝉翼,在惨白的月光下,甚至能透过墙身看到另一侧飞旋的沙砾。
然而,就是这样一道看上去一捅就破的脆弱屏障,却傲然立于天地之间。
北漠最狂暴的罡风,如同万千钢刀组成的军阵,呼啸着冲锋而来,撞在这道纸墙之上,却连一丝涟声都未能激起。
那些足以削平山丘的狂风,在触碰到纸墙的刹那,竟如温顺的溪流遇上坚固的堤坝,诡异地向两侧分流而去。
风,推不动这道纸墙!
“先生!他们用纸……造了墙!”归影童冲进殿内,影灯的光芒因他情绪的激动而忽明忽暗,他语无伦次地比划着,“那风……那风绕着它走!”
黑渊早已将万心镜对准北漠。
镜面之上,那道纸墙的每一个细节都被无限放大。
他看到的,远比归影童描述的更加触目惊心。
他凝视着纸墙上每一道残破纸片间的接缝,那里没有浆糊,没有法力粘合的痕迹,而是……一道道正在缓缓淡去的记忆烙印!
镜中画面飞速闪烁。
一个断臂的修士,将自己身上最后一张、也是最珍贵的护身灵符毅然投入火盆,他口中喃喃自语:“先生的道,无需外物庇护。”那灵符焚尽的灰烬,在空中凝成一片薄薄的纸灰,飞向远方,嵌入了墙体的一角。
一名铸器师,看着自己耗费毕生心血炼制的半成品法器,他猛地将法器折断,掷入熔炉,只因他从传灯使口中得知:“先生当年用的,也是一支秃了毛的笔。”法器融化的灵光,化作一片金属光泽的“纸片”,成为了墙体的一部分。
一个濒死的老者,在弥留之际,让家人将记载着家族传承的玉简碾碎,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说:“真正的传承,是记得为何而活……而不是记着几本功法。”那玉简粉末,汇成一片晶莹的“纸屑”,补上了墙上一道细微的裂缝。
黑渊缓缓闭上眼,再睁开时,眸中已是无尽的震撼。
他用近乎咏叹的语调,低沉地说道:“归影童,你看错了。这不是防御,这是一份……递交给天地的宣言。”
“他们用自己最珍重的东西,化作最脆弱的纸,筑起了一道最坚固的墙。他们是在告诉这世间的一切——”
“我们记得的,不准抹去!”
与此同时,凤清漪柳眉紧蹙。
她那与天地愿力相通的九幽玄体,此刻正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异样。
北漠那道纸墙,像一块礁石,横亘在她与北漠信众之间愿力流动的河道中。
她能感觉到,纸墙正在主动排斥她的九幽愿力。
那并非敌意,更像是一种……礼貌而坚决的“自立”。
就仿佛一个一直被父母护在身后的孩子,终于有一天,他默默地走到了父母身前,用自己瘦弱的肩膀,扛起了一片天。
他并非不需要父母,只是在用行动宣告——从今往后,风雨,我与您一同承担。
“他们……”凤清漪红唇轻启,声音里带着一丝复杂的感慨,“他们不再需要您为他们挡风了。”
她剑指微动,一缕精纯的九幽愿力蓄势待发,准备跨越空间,去加固那道看似脆弱的纸墙。
“我去助他们一臂之力,此墙既立,便不容有失。”
“不必。”
陈九的声音不大,却让凤清漪的动作瞬间凝固。
他不知何时已站起身,缓步走到殿中,从角落里一个布满灰尘的木箱中,取出了一柄……扎纸人时用的浆糊刷。
刷毛早已干硬,上面还沾着陈年旧垢。
“清漪,若我们此刻插手,这道墙,便又成了我的造物,成了你的恩赐。”陈九的目光穿透虚空,落在北漠那道迎风而立的纸墙上,眼神深邃,“那便是在否定他们倾尽所有,才刚刚挺直的脊梁。”
“这墙……得让他们自己觉得,‘能立住’。靠他们自己的手,自己的心,自己的骨头,真真正正地立住。”
说着,陈九拿着那柄干硬的浆糊刷,走到归影童身前。
他将刷头,在归影童手中影灯的灯焰上轻轻一燎。
灯焰并非凡火,它由万民信念凝成。
刷头上的陈年污垢瞬间被烧尽,只留下一层薄薄的、宛如实质的灯灰。
陈九手持蘸着灯灰的浆糊刷,弯下腰,在殿内冰冷的青石板上,极其专注地,划出了一道虚无的线。
那道线的走向、弧度,竟与万里之外,北漠那道蜿蜒的纸墙,分毫不差!
他一边划着,一边低声自语,像是在对自己说,也像是在对整个世界说:
“我教他们点化万物,从来不是为了让他们给我造一座座不朽的神庙……”
“是为了让他们自己,也敢拿起一张破纸,去挡一挡那高高在上的……天道之风。”
归影童捧着影灯,怔怔地看着陈九的动作,又透过灯光,望向北漠。
灯火摇曳的幻象中,他看到,北漠风雪里,一个衣衫单薄的孩童,抱着怀里视若珍宝的半张黄纸,跌跌撞撞地跑到墙边。
那是他唯一识字的课本。
他踮起脚,用冻得通红的小手,努力将那半张黄纸,贴在了墙体最后一道微小的缝隙上。
就在那半张黄纸与墙体接触的刹那——
整道连绵百里的纸墙,陡然绽放出一层柔和却不容侵犯的微光。
那足以令化神修士都暂避锋芒的灭世罡风,在光芒面前,再非分流绕行,而是……彻底静止。
风,停了。
整片北漠,陷入了千万年未有的死寂。
归影童手中的影灯光芒暴涨,他双膝一软,险些跪倒在地,嘴唇哆嗦着,终于喊出了那句憋在心中的终极答案:
“先生……他们不是在等您去点化那道墙……”
“他们……他们是在用您教的法子,在点化他们自己啊!”
是夜,风停沙静。
北漠上空,万年不散的阴云裂开一道缝隙,皎洁的月光洒落,照在那道静默的纸墙上,墙身泛着温润如玉的光泽,像一座沉默的丰碑,镌刻着凡人的不屈。
静室之内,陈九望着青石板上那道由灯灰划出的痕迹,那痕迹此刻也正散发着与纸墙同源的光辉。
一道前所未有的明悟,如九天惊雷,在他心海中轰然炸响。
他一直以为,长生是被世人铭记,是与天地同寿。
直到此刻,他看着那道墙,看着那些人,才幡然醒悟。
原来……我追求的不是长生。
原来,我不是高高在上的长生者。
他缓缓摊开手掌,掌心空无一物,却仿佛托着整个世界的重量。
“我是那第一张被点化的纸人。”
他低声呢喃,声音中带着无尽的释然与自嘲。
“破了,旧了,微不足道……可后来的人,却拿我当了引子,点燃了他们自己的火。”
这一刻,他的道,圆满了。
然而,就在这份圆满的静谧将要笼罩一切之时,一直呆立在旁的归影童,仿佛被什么东西蛰了一下,猛地抬头。
他的目光不再望向北漠,而是穿透了殿顶,望向了那无垠的、连接着诸天万界的黑暗虚空。
他手中的影灯,光芒开始以前所未有的频率疯狂闪烁,不再是指向一处,而是……四面八方!
“先生!”
归影童的声音,第一次带上了真正的……惊骇与狂喜。
“九万世界……开始互相传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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