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被他如利刃般的身影切开，身后是太平津的断崖与新刻的血字，前方是连绵不绝、通往江南腹地的苍翠山峦。
林昭的脚步没有丝毫迟疑，每一步都踏得沉重而坚定，仿佛不是走在松软的泥土上，而是踩在仇敌的骸骨上。
那句“从此世上，再无睢阳小兵”，不是书生的赠言，而是林昭为自己刻下的新碑。
睢阳小兵，忠诚、服从，最终被当做弃子，连同满城忠骨埋葬于烈火与背叛之中。
而逆命之人，不信天，不信地，不信君王将相，只信自己手中的刀，怀中的婴孩，以及胸中那股不平之气。
他怀里的苏晚，似乎在那一场血誓之后，耗尽了所有力气，再次沉沉睡去。
她的小脸苍白，呼吸微弱，但均匀的起伏，却成了林昭在这死寂山林里唯一的慰藉。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缝入尿布夹层里的那块木片，棱角分明，紧紧贴着女孩娇嫩的肌肤。
那不是木片，是三千英魂的碑文，是他必须扛起的如山重担。
行至正午，烈日当空，林昭滴水未进，嘴唇干裂得如同龟裂的土地。
他找到一处山泉，小心翼翼地将苏晚放在一块铺着柔软苔藓的岩石上，自己则俯身痛饮。
冰凉的泉水滑过喉咙，像是刀子在刮，却也浇熄了五脏六腑的燥火。
他捧起一汪水，犹豫了一下，没有去叫醒苏晚。
孩子太虚弱了，睡眠是最好的良药。
他撕下自己衣摆内侧尚算干净的一角，浸湿了泉水，轻轻擦拭着苏晚的脸颊和嘴唇，让她也能汲取一丝水分。
就在这时，一阵极轻微的、几乎与风声融为一体的躁动，从他怀中的苏晚身上传来。
女孩依旧闭着眼，小小的眉头却紧紧蹙起，嘴里发出一连串模糊不清的呓语。
“……止……乱……”
又是这两个字！
林昭动作一僵，目光锐利如鹰。
这一次，他听得清清楚楚。
这不是巧合。
他俯下身，侧耳倾听。
苏晚的小手无意识地挥动了一下，指甲划过他的手背，留下一道浅浅的白痕。
她的呓语还在继续，声音细若蚊蚋，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急切。
“……血……火……在……烧……”
林昭的瞳孔骤然收缩。
他猛地抬头，环视四周。
山林静谧，鸟鸣清脆，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斑驳的光点，一派祥和。
没有任何危险的迹象。
是自己太紧张，出现幻听了？还是这孩子……真的能感知到什么？
他不敢大意。
睢阳城的经历让他明白，最平静的表象下，往往隐藏着最致命的杀机。
他将苏晚重新抱入怀中，用宽大的粗布衣衫将她裹得更紧，只露出一张小脸。
他的身体肌肉紧绷，原本放松的姿态瞬间切换成了一头蓄势待发的猎豹。
他没有选择大路，而是转身钻入了更茂密的丛林。
北地铁骑的作战方式他了如指掌，他们绝不会放过长江沿岸任何一个可疑的角落。
贺兰部的斥候，如同草原上的狼，耐心、狡猾，且无处不在。
他在林中穿行，脚步无声，如同鬼魅。
他选择的路径，永远是常人意想不到的险僻之处。
饿了，就嚼食一种能补充体力的草根，渴了，就饮清晨绿叶上的露水。
他的感官被提升到了极致，风中传来的每一丝异常气味，远处惊起的每一只飞鸟，都逃不过他的判断。
黄昏时分，他潜伏在一处山坡的灌木丛后，前方出现了一条被车马碾压出的驿道。
这是通往江南繁华之地的必经之路。
突然，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
林昭立刻按住怀中的苏晚，整个人如同一截枯木，与周围的环境融为一体。
他透过枝叶的缝隙望去，只见一队约十人的骑兵正沿着驿道缓缓而来。
他们的装束与贺兰部的蛮族铁骑截然不同。
这些人穿着华丽的丝绸软甲，头戴亮银盔，马鞍上挂着描金的角弓，与其说是士兵，不如说是一群出游的纨绔子弟。
他们口中说着吴侬软语，脸上带着轻浮的笑容，讨论着昨夜临安城里哪个歌姬的腰更软，哪个画舫的酒更醇。
“听说了吗？贺兰大君的楼船还在江上，说是要等江北那些反贼的头颅都筑成京观，才肯移驾临安呢！”
“一群土鸡瓦狗，也配让大君久等？要我说，咱们南朝的军队也真是废物，一个睢阳城都守不住，还得靠贺兰部的天兵来收拾烂摊子。”
“嘘！小声点，这话要是被那些‘忠臣’的家眷听见，又有得闹了。不过话说回来，这天下，迟早是贺兰大君的。咱们早点投靠，将来也是开国的功臣呐！”
一阵哄笑声响起，刺耳无比。
林昭的指甲深深嵌入了掌心，鲜血再次渗出。
这些人，是江南的世家子弟组成的“协防军”，是引领胡虏踏碎故国家园的豺狼！
他们的身上，没有一丝一毫的血性，只有背叛者的谄媚与无耻。
一个疯狂的念头在他脑海中炸开。
他甚至已经开始计算，如何利用地形，在十息之内，用手中的短匕首解决掉这十个败类。
然而，就在他杀意沸腾的瞬间，怀中的苏晚突然剧烈地颤抖了一下。
不是因为冷，也不是因为恐惧。那是一种……警告！
林昭的心神猛地一凛，沸腾的杀意瞬间被理智的冰水浇灭。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再次将目光投向那队骑兵。
不对劲！
这队人马看似松散，但他们的间距，他们控马的姿态，都保持在一个微妙的平衡点上。
一旦有变，他们可以在瞬间组成一个攻防兼备的阵型。
尤其是走在最后的那名骑士，他一直没有参与同伴的谈笑，一双眼睛如同鹰隼般，不时扫过道路两侧的密林。
这是一个诱饵！
一支精锐的诱饵小队，专门用来引出像他这样潜藏的北地溃兵！
几乎在林昭意识到这一点的同时，他怀中的苏晚再次有了动作。
她的小手不再是无意识地挥舞，而是用尽全身力气，死死地抓住了林昭胸前的一缕衣襟，小小的身体蜷缩得更紧了。
林昭顺着苏晚身体蜷缩的方向，将视线缓缓移动到驿道另一侧，约莫五十步开外的一棵参天古木上。
那里，枝叶繁茂，光影斑驳。
但在林昭凝聚了全部精力的目光下，他看到了一抹极不协调的暗色。
那是一个伏兵！
一个身穿与树干颜色相近的伪装服的弓箭手！
他像一条毒蛇，静静地盘踞在那里，引而不发的箭矢，早已对准了林昭藏身的大致方向！
冷汗，瞬间浸透了林昭的后背。
如果他刚才被愤怒冲昏了头脑，贸然冲出去，此刻，他与苏晚恐怕已经成了那支毒箭下的亡魂。
他不敢再有任何异动，连呼吸都放缓到了极限，心脏的跳动也仿佛被强行压制。
他抱着苏晚，如同一块真正的岩石，任凭蚊虫叮咬，也纹丝不动。
那队骑兵说说笑笑地过去了，马蹄声渐渐远去。
又过了足足一炷香的时间，那名隐藏在树上的弓箭手才如同猿猴般悄无声息地滑下，几个起落，便消失在了丛林深处。
直到确认所有危险都已解除，林昭才长长地、无声地舒了一口气。
他低头看向怀中的苏晚，眼神复杂到了极点。
女孩已经停止了颤抖，再次恢复了平静的睡姿，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未曾发生。
他轻轻抚摸着苏晚的额头，那里已经退去了高热，只剩下婴儿皮肤的温润。
他终于明白，这个孩子，不仅仅是睢阳统帅的遗孤，也不仅仅是他复仇路上的希望象征。
她，就是他的眼睛，是他在这片乱世迷雾中，能够洞察杀机的活的罗盘！
“你不是累赘，你是我的命。”林昭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低语道。
他撕下自己的粗布衣角，小心翼翼地擦去手心因用力过猛而渗出的血迹，重新包扎好。
夜幕降临，林昭抱着苏晚，终于走出山林。
他站在最后一座山脊上，向南望去。
地平线的尽头，一片璀璨的灯火延绵不绝，如同洒在地上的星河。
无数的亭台楼阁、画舫笙歌，在那片灯火中若隐若现，汇聚成一座巨大的、吞噬一切的温柔乡。
那里，便是南朝都城，临安。
那里，是江南的心脏，也是这乱世的脓疮。
林昭的眼中没有一丝对繁华的向往，只有狼看见羊群时的冰冷与饥渴。
他调整了一下怀中苏晚的姿势，让她睡得更安稳一些。
“晚儿，我们到了。”他低声说道，声音在夜风中显得格外清晰，“爹带你去听曲儿。不过，我们要把他们的《春江花月夜》，一字一句，全都换成北地的战鼓声。”
说完，他迈开大步，迎着那片靡乱的灯火，头也不回地走了下去。
他的背影，不再是一个仓皇逃窜的败兵，而像是一柄主动投入熔炉的利剑，即将在这座销金窟里，搅起滔天血浪。
风起，吹动他破烂的衣衫，猎猎作响，宛如一面在黑夜中悄然展开的，染血的战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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