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钟撞碎最后一丝夜雾时,林昭的靴底碾过西井残口的焦土。
硫烟混着烧糊的草木味钻进鼻腔,像根细针直戳眉心——这气味和睢阳城破那日太像了,叛军的火油、烧焦的铠甲、还有张巡将军最后咳在他手心里的血沫。
统领!陈七的粗嗓门从井边传来,带着点压抑的兴奋。
这个断云队的老卒正扒着井沿,手里攥着块带刻痕的碎砖,您瞧!
林昭弯腰接过。
砖面的刻痕被烟火熏得发黑,凑近细辨,竟是三更药至四个小字,笔画间还渗着暗红——像是血写的。
再往井壁扫去,斑驳的砖缝里东一块西一块全是字迹:米尽则降北岗三骑,甚至还有王九母药扣五钱。
这地道通城外。陈七蹲下身,用刀尖挑起一撮土,泥里混着碎石子,是乱石岗的沙砾。
方才让小乞儿往下探了,能通到十里外的岗子——裴元贞的叛军接应点。
林昭的指节抵着井壁,触感粗粝如叛军的箭簇。
他想起地窖里裴元贞掀翻案几的疯笑,想起那些密信里太原城破,开井为号的字迹。
若这地道未被发现,叛军今夜怕是就要顺着井爬进来,刀架在百姓脖子上。
封了。他突然开口,用泥封死井口。
陈七愣住:那叛军......
留个暗管。林昭从怀里摸出根细竹管,插进井壁缝隙,火药能炸,人心炸不净。
那些躲在城外的耗子,总得让他们以为还通着——等他们爬进来时,就是咱们收网的时候。
陈七咧嘴笑了,露出缺了颗门牙的豁口:得嘞!
小的这就带乞儿们挖泥,保准封得严实,暗管藏得比耗子洞还隐。他挥了挥手,几个挂着鼻涕的小乞儿立刻扛着陶盆跑过来,裤脚还沾着方才炸井的硫磺粉。
林昭转身时,瞥见医馆方向有团白影。
王九跪在青石板上,怀里抱着个陶瓮,额角的血正顺着鼻梁往下淌,在瓮上晕开个暗红的圆。
九哥。林昭走过去,蹲在他身侧。
王九的肩膀剧烈颤抖,瓮里的骨灰被震得簌簌落:我娘咽气那夜,攥着我的手说药该到了......我跑断腿去义仓,裴元贞说再送两回信,可那药......那药在他房梁上藏了七日!他突然仰头,眼里全是血丝,我该和我娘一起死的,我该——
你娘死于乱世之痛。林昭按住他肩膀,指腹碰到他衣料下凸起的骨节,不是你一人之罪。他从腰间解下粮袋,粟米哗啦倒进王九怀里,今你若愿戴罪立功,便替我守义仓。
守义仓?王九抬头,声音哑得像破风箱。
不是看粮。林昭盯着他眼底的悔意,人。
裴元贞的仓吏残党还藏在城里,你熟门熟路,替我把他们的动静都听清楚——你娘没等到的药,别让别人家的娘再等。
王九的喉结动了动,突然把陶瓮往地上一放,地磕了个头。
额头的血在青石板上洇开,像朵开败的石榴花:林统领,我王九这条命,从今日起就是您的。
林昭扶他起来时,听见街角传来抽噎声。
陈婆子正蹲在巷口,用破布裹着具小小的尸体——是阿灰,那个总爱跟着林昭学打绳结的小乞儿。
昨夜炸井时,他为了抢回最后一袋硫磺,被坍塌的井砖砸中了。
阿灰最馋甜井水。陈婆子的独眼泛着红,用陶片在墙根刻下井水甜三个字,我替他刻这儿,等太原城太平了,他能看见。她转身看向围过来的乞儿们,驼背突然挺得笔直,从今儿起,谁往西井送饭、谁在城门蹲守、谁听官差醉话,都报给林校尉。
咱们没刀没甲,可咱们的脚比马快,耳朵比鹰灵!
小乞儿们默默点头。
有个扎着羊角辫的女娃把炭笔往破袖里一藏,另个光脚的小子把铜铃缝进鞋底——这是陈婆子教的暗号:炭笔记录,铜铃报信。
林昭摸了摸腰间的药包,朱砂痣绣纹在阳光下泛着暖光。
苏晚该醒了。
济世堂的门帘一掀,他就闻见了艾草香。
苏晚靠在床头,脸色还白得像纸,左眼角的朱砂痣却亮得惊人。
见他进来,她虚弱地笑:哥哥,我梦见你背着我走了条好长的黑巷,尽头有光。
林昭的喉结动了动。
他想起突围那日,他背着昏迷的小晚穿过叛军的箭雨,怀里的襁褓暖得像团火。
那时他以为这丫头活不过三天,谁能想到如今她能坐在这儿,眼睛亮得像星子。
傻丫头。他坐在床沿,把药包轻轻放在她膝头,那光啊,是你自己醒过来的。
的一声,竹筒落在案上。
慧明不知何时站在门口,僧袍上还沾着晨露:李大帅的信。
林昭拆开竹筒,泛黄的绢帛上是李光弼的狂草:井鬼已除,然敌势未退。
命尔部即刻转营北门,绘地道图三份,候地道战
他望着窗外,北城方向的尘烟正越滚越浓,像团未散的乌云。
夜漏三更时,林昭在烛火下铺开太原布防图。
朱笔在西井、义仓、北门三地勾出三条红线,笔尖悬在北门水渠处顿了顿——那是太原城的命脉,断了水,百姓就得反。
统领!屋顶传来瓦片轻响。
陈七的刀光一闪,拎着个泥猴似的小娃跳下来。
小娃怀里攥着张纸,浑身抖得像筛糠:我...我是小豆子,王九的儿子!
爹让我送、送信!
林昭接过纸。
字迹是王九的,歪歪扭扭写着:裴党残羽欲炸北门水渠,明日午时。纸角有焦痕——是义仓烧剩下的旧纸。
他们要毁水源,逼百姓反唐。林昭的手指重重叩在布防图上,烛火被震得摇晃,在他脸上投下晃动的阴影。
统领!窗外突然传来惊喝。
北门方向的哨楼火把地熄灭,有黑影如夜枭般掠过城墙,往水渠方向窜去。
林昭抓起佩刀往外冲,夜风卷着他的衣摆,像面猎猎的战旗。
他听见陈七在身后喊:我带断云队跟上!小豆子攥着他的衣角,哭腔里带着股狠劲:我给你们带路!
北渠的水闸在夜色里投下巨大的阴影。
林昭跑近时,听见渠底传来干裂的声响——淤泥已经晒了三日,再炸开水闸,别说灌城,连湿鞋都难。
可那些躲在暗处的人不知道,他们以为这渠里还蓄着半城的水,以为炸开水闸就能让百姓恨透唐军......
他的靴底碾碎了块碎石。
前面的黑影突然顿住,转身时,月光照亮了对方腰间的铜铃——是陈婆子的乞儿们。
那孩子冲他比了个手势:闸边守军少,敌人藏在芦苇丛。
林昭的手按在刀柄上。
夜风卷着北边的尘烟扑来,带着股腥甜的味道——是血,是火,是即将到来的硬仗。
他望着水闸旁稀疏的守军,望着渠底裂开的泥缝,突然笑了。
这一笑,比刀还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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