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昭的手指在旧皮靴里摸到那道凸起时,正对着炭盆搓手。
王九的皮靴底沾着半块干硬的锅巴,是前日他偷偷塞给这个总说的仓吏的——那小子总把军粮记多两斗,转手就塞给城门口的老妇,此刻这双靴子还带着王九最后一次擦粮册时蹭上的麸皮味。
一声,半块染坊木牌跌在案上。
林昭的呼吸顿了顿。
木牌边缘的刀痕像被犬齿啃过,他记得王九前天值夜时总摸靴筒,问他只说给老家染坊带的记号,如今木牌上申时三刻,北柳林七个字,墨迹被汗浸得发晕,倒像是用血写的。
这是叛军信使的接头暗记。阿史那烈的声音从身后响起。
这个突厥降将不知何时凑过来,鹰钩鼻几乎要碰到木牌,我在范阳时见过,他们用染坊木牌分半为信,刻的时辰地点专等夜枭来衔。他指尖划过木牌缺口,看这断口,是用单刃短刀劈的,薛烈的亲卫队最爱用这种刀。
林昭的后背蹭到墙上的地图。
北柳林的位置在他脑子里炸开——那片杂树林离北城五里,正卡在叛军从代州运粮的官道旁。
他抄起炭笔在地图上画了个圈,笔尖戳得绢帛沙沙响:薛烈上个月换了三拨传令兵,原以为改了密道,原来还守着老规矩。
陈七蹲在门槛边擦短刀,刀身映出他紧绷的下颌:可北柳林白天有叛军游骑,夜里巡哨每隔半柱香过一趟,咱们怎么摸过去?
谁说要走地上?林昭突然扯下墙上的染坊分布图,指腹重重按在两个字上,王九管着城南粮库,上个月总往染坊跑——我查过,那染坊的废水渠直通北城暗沟。他的拇指沿着图上的水道痕迹移动,水道窄得很,叛军巡哨宁可绕半里路也不愿凑近,咱们走暗渠。
段崇刚掀帘进来,手里的茶盏掉在地上。
这个李光弼的亲兵校尉脸涨得通红:林校尉疯了?
那渠里污水齐胸,耗子比人还精,出口离敌哨不到三十步!
就因为污水齐胸,敌人才想不到有人敢钻。林昭从案底抽出一卷布,抖开是个陶制面罩,老狄用硫黄熏过的布衬在面罩里,能挡毒气;短弩改了绳钩,专用来拖活口。他盯着段崇发皱的眉峰,声音沉得像压了块铁,王九临死前攥着这靴子说别让北柳林的信送出去,他用命换的线索,咱们得拿命去接。
亥时三刻,北城根的排水口冒出十二道黑影。
林昭第一个钻进暗渠,污水立刻漫到胸口,腐草和粪便的腥气直往鼻腔里钻。
陈七在他身后压低声音:校尉,这味儿比薛烈的马厩还冲。
冲才好。林昭抹了把脸上的污水,陶面罩压得颧骨生疼。
暗渠顶不时有蝙蝠扑棱着飞过,爪子刮过他的头盔。
他们猫着腰挪了三里地,前方终于漏进一线微光——出口被块破席子遮着,透过缝隙能看见柳林里晃动的火把。
两个。段崇的声音从后面挤过来,一个穿青布短打,一个披皮甲,像是薛烈的传令兵。
林昭打了个手势。
陈七像条黑鱼般滑出暗渠,短刀压在青布人的喉结上时,那人大张的嘴刚要喊,就被陈七用浸了麻药的布捂住。
段崇的刀几乎同时抹过皮甲人的脖子,血溅在雪地上,像朵突然绽开的红梅。
帛书!陈七从青布人怀里拽出个油布包,刚要拆,暗渠里突然传来闷响——水流猛地涨了半尺,带着泥沙灌进他们的靴筒。
林昭抬头,出口的破席子被冲得乱飞,一块磨盘大的石头正卡在出口中央。
敌人生疑了!段崇的刀砍在石头上迸出火星,这石头是从外面推下来的!
林昭把帛书塞进陈七怀里:带着信先走,我断后。他脱了头盔砸向石头,指节立刻渗出血珠。
陈七红着眼要拉他:校尉——
林昭吼得暗渠嗡嗡响。
他蹲下用肩头顶住石头,污水灌进嘴里像喝了口烂泥。
石头纹丝不动,他摸出腰间的短弩,用弩柄撬着石缝:段崇,你带弟兄们从侧渠绕!
快!
等陈七的背影消失在暗渠深处,林昭感觉肩头的布料已经被血浸透。
石头终于松动的刹那,他听见外面传来巡骑的马蹄声,赶紧缩身滚进暗渠,污水立刻淹没了头顶的喊杀声。
回到城中时,天刚蒙蒙亮。
林昭瘫在帅府的青砖地上,陈七举着染血的帛书冲进来:阿史那烈说这是薛烈给前锋营的密令!
阿史那烈的手指在帛书上快速移动,声音突然拔高:初七卯时总攻西墙,炸北渠闸放水,要淹城三尺!
林昭猛地站起来,伤口扯得他倒抽冷气:他们要毁闸!
北渠闸是隋代建的,石头缝里塞了松脂,一炸准塌。他抓过案上的地图,炭笔在闸口画了个叉,得在闸底埋空瓮听声,叛军挖地道炸闸,瓮里的水会晃——再调民夫夜里运沙袋,把闸口的土垒高两尺。
李光弼的茶盏重重落在案上。
他盯着林昭肩头的血渍,突然笑了:你这法子,比我当年守常山还狠。老将军一拍桌案,传我将令:全军即日起习地道战,由林昭主训!
初六夜里,北城根新挖的地道教场飘着土腥气。
林昭举着火把站在地洞口,火光映得他脸上的血痂发红:这不是地洞,是捅进敌人喉咙的刀。他弯腰钻进洞,反手在洞壁敲了敲,听,这面是空的,说明叛军在挖我们;这面实的,咱们就往那边挖。
段崇带着二十个士兵爬进洞,陈七领着乞儿队在地面布哨,远远的能听见他们用暗语喊:雀儿落,虫儿爬。
突然,城南方向传来欢呼声。
林昭直起腰,就见小顺子举着张纸跑过来:苏娘子醒了!
她写了硫灰防疫法,张医正说能防瘟疫!
林昭摸了摸怀里的半块木牌。
王九的娘昨天刚喝上他让人送的热粥,北渠的水还在护城河淌着,清得能看见底。
他对着地道深处喊:都给我把铲子磨快了!
薛烈的总攻,咱们要让他连闸都摸不着!
火把的光在地道里摇晃,像一条正在苏醒的赤龙。
林昭扯下肩头的血布裹住伤口,捡起地上的铲子——明天要带李光弼看北渠布防图,得把染坊地火的复盘图画得再细些。
他低头时,看见脚边的土粒正随着远处的挖掘声轻轻跳动,像在应和某种即将破土的轰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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