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原城的庆功酒还在巷子里飘着酸麦香时,林昭已经蹲在北楼残垣上,炭笔在牛皮图上刮出沙沙响。
残阳把他的影子压得扁长,罩住图上那片焦黑——三日前被火鸽点着的叛军粮囤,此刻还在他眼底冒烟。
阿土。他突然停笔,炭笔尖在敌营西墙四个字上戳出个小洞。
身后传来窸窣响动,那个总爱把粗布裤脚扎得老高的聋子小兵蹲到他身侧。
阿土的手掌按上残垣裂缝里的碎砖,指节因长期触地磨得发白,像块浸透了泥土的老树根。
林昭知道,这双手能隔着三尺厚的夯土,摸到地底蚯蚓爬过的震颤。
今夜跟我去西墙外三里。林昭把牛皮图卷起来,指节叩了叩阿土手背,崔乾佑那老匹夫,吃了地火的亏,未必肯认栽。他望着远处叛军营地飘起的炊烟,喉结动了动——睢阳城破前,他也是这样望着安禄山的旗帜,闻着城外百姓的焦糊味,攥着断刀立誓。
阿土用力点头,嘴角扯出个憨笑。
他从怀里摸出块烤馍,掰成两半,把大的那半塞进林昭手里。
林昭低头,见烤馍边还沾着草屑,应该是方才在伙房偷的——这聋子总记着他昨夜又没吃饭。
夜色漫过城墙垛口时,林昭带着陈七和阿土猫进西墙暗渠口外的草甸。
秋虫的叫声被风揉碎,远处叛军的巡夜梆子声像块破铜,敲得人心发颤。
阿土趴在地上,半边脸贴住潮湿的泥土,突然猛地拍了拍林昭的靴筒。
林昭立刻趴过去,耳朵几乎贴到地面。
他听见了——沉闷的、有规律的咚、咚声,像有人用铁镐在敲棺材板。
是凿土声。
学得倒快。林昭抹了把脸上的草汁,冷笑从齿缝里漏出来,崔乾佑当地道战是过家家?他转头对陈七道:回营传令,让工兵营掘双线地道。
一线埋五丈深,土要松,夯要虚;一线浅到三丈,贴着他们铜瓮阵的地基走。
那老马的驴车?陈七摸着腰刀上的红绸结——这是他妹妹出嫁时塞给他的,说能挡血光。
走废渠。林昭指了指西北方那片坍了半截的引水渠,硫磺布和干辣椒捆用湿毡子裹三层,别让巡夜的闻见味。他顿了顿,又补了句:跟老马说,要是被叛军抓了,咬舌自尽——他们要的不是命,是地道的消息。
陈七的喉结动了动,重重抱拳:得令。草叶在他身后倒伏,像条突然游走的蛇。
李光弼的帅帐里,牛油灯把段崇的脸照得忽明忽暗。双线并进?这位亲兵校尉捏着茶盏的手紧了紧,前日刚调了两百人修城防,如今再抽百人......
林昭展开牛皮图,炭笔在处画了个圈:叛军的铜瓮听声阵聚在地表三尺。
深道虚张声势,他们必定集中人手来挖;浅道贴着瓮阵地基,等挖到跟前......他指尖划过终点,灌烟。
硫磺加辣椒?段崇挑眉。
再加半车晒干的艾草。林昭从怀里摸出块黑黢黢的碎布,这是前日从叛军伤兵身上撕的,染了瘴气。
烟里掺点,他们咳起来,瓮阵的动静就全乱了。
李光弼一直没说话,手指在图上间来回划拉。
帐外突然传来巡夜的号角,他猛地抬头:限你五日。
得令。林昭把图卷好,转身要走,又被李光弼叫住。
那聋子。节度使指了指帐外——阿土正蹲在石阶下,用树枝在地上划拉,每划一道就点下头,是在记地道进度。他的手,比斥候的耳朵还金贵。
林昭回头看了眼,阿土刚好划完第十道,冲他比了个的手势。是,他的手,能听见地脉的心跳。
第四夜的月亮像块被踩扁的银饼,挂在叛军营地上空。
林昭猫在浅道尽头,能听见头顶传来巡夜兵的脚步声,还有铜瓮被风吹得叮当响。
陈七把三只信鸽塞进他怀里,鸽羽上的磷粉蹭了他一手白。
东门。林昭对着信鸽耳朵轻声道,飞东门。
子时三刻,浅道口的硫磺辣椒堆腾起橙黄色的烟。
林昭抄起竹筒,对着地道口猛吹——烟顺着砖缝往上钻,钻进铜瓮阵的陶瓮里,钻进叛军哨兵的鼻子里。
咳咳!头顶传来剧烈的咳嗽声,接着是重物倒地的闷响。
林昭摸黑把地道口用湿土封死,听见头顶有人尖叫:地......地底有鬼火!
烧嗓子!
挖!给我往深了挖!是安秃子的破锣嗓子,把鬼挖出来!
林昭爬出地道时,东边天际刚泛起鱼肚白。
他站在城头,举着望远镜往敌营望——安秃子披头散发,铁锹在沙地上刨出半人深的坑,嘴里喊着,见人就扑,连巡逻兵的甲片都被他咬出了牙印。
人信耳目,我信地脉。林昭把望远镜递给阿土,阿土虽看不见,却用手摸着镜筒,咧嘴笑出了虎牙。
突然,望远镜里的敌营深处腾起一小股烟尘——是叛军在填刚挖了一半的深道。
林昭放下镜子,指节叩了叩城砖:收网。
晨雾里传来急促的马蹄声,段崇的亲兵打马而来:林校尉,李帅召你去看新到的攻城器械图——
等会。林昭打断他,目光仍锁着敌营。
崔乾佑的黑袍正从安秃子身边掠过,靴底踹在那疯校尉胸口,溅起一片沙土。
叛军统帅抬头时,林昭清楚看见他眼里的火——不是被烧了粮囤的火,是被蝼蚁啃了脚跟的火。
哥哥。
苏晚的声音裹着药香飘来。
林昭转身,见她捧着药碗,左眼角的朱砂痣被晨露浸得发亮。
他接过碗,药汁的苦顺着喉咙往下淌,却在胃里烧出团热乎气。
明日开始,他望着敌营方向轻声道,他们要移防了。
苏晚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看见晨雾里晃动的黑旗。
她没问为什么,只是把他的披风又往上拽了拽——林昭的肩甲上,还沾着地道里的湿土。
风卷着残烟掠过城头,像条潜伏的龙,隐入了渐亮的天色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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