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墙地道口的青石板下,林昭指尖抵着石壁,能清晰摸到震动——那是崔乾佑精骑的马蹄在沙地上碾出的闷响。
他侧头看向身侧的陈七,后者喉结动了动,刀疤在火把下泛着青:校尉,马蹄声至少三百。
三百匹战马,三百个想拆网的疯子。林昭扯动嘴角,指节叩了叩地道顶的横木,但他们不知道,网里的鱼,比他们多一倍。他抽出腰间短刀,在石壁上划了三道——这是总攻信号。
地道深处传来三声闷响,那是死士们用刀柄敲击撑木的回应。
林昭摸向腰间的虎符,金属凉意透过粗布甲贴在皮肤上,像张巡当年塞给他的那枚铜钱。张帅说,兵者,诡道也。他低声自语,崔乾佑要拆网,那便让他看看,网里藏的是刀。
月光突然被云遮住半角,西墙外围的沙地上,三百精骑勒住马。
崔乾佑的黑袍在夜风中猎猎作响,他抬手指向那堆伪装成沙堆的青石板:挖!
给我把地老鼠的窝掀了——
话音未落,青石板突然炸裂!
三具叛军尸体被掀到半空,鲜血溅在崔乾佑脸上。
他猛抹一把,看见地道里涌出黑甲士兵,刀枪上的寒光比月光更利。地网?他咬牙切齿,不过是地洞!他挥刀指向左侧:左翼包抄,断他们退路——
退路?林昭从地道侧口跃出,短刀挑飞迎面而来的马刀,这太原城的地底下,哪条道不是退路?他反手刺进骑兵心口,余光瞥见陈七带着死士从右侧支道杀出,刀砍在叛军后心的闷响混着惨叫,像极了睢阳城下叛军撞城门的声音。
崔乾佑的坐骑突然人立而起,前蹄几乎踢到林昭面门。
他滚地避开,抬头正看见崔乾佑扭曲的脸:你不过是个从睢阳逃出来的丧家犬!
丧家犬?林昭抹掉脸上的血,那睢阳城破时,是谁跪在城门外三天不敢进城?他的声音突然拔高:放箭!
地道顶的草席被掀开,三百张强弩从各个支道口探出,箭雨如蝗。
崔乾佑的左肩中箭,他怒吼着拨箭,却见精骑已折损过半。他踹开身侧伤兵,老子有的是办法收拾你!
林昭望着叛军溃退的背影,血沫混着沙粒在嘴里发苦。
他解下头巾擦刀,突然听见身后传来马蹄声——是段崇的马队。校尉,李光弼大帅让我传话,今夜辛苦。段崇翻身下马,不过...他压低声音,末将刚才看见崔乾佑的亲兵队长溜了,往城南废巷方向去了。
林昭的手指顿在刀鞘上。
城南废巷...那是周九章常去的地方,老人总说那里的土脉最乱,最能试他的堪舆术。
他突然攥紧刀把:段崇,带十个人跟我去城南。
三日后的夜更,周九章的布鞋碾过废巷的碎砖。
他摸着墙根的土,指尖沾了点湿泥凑到鼻前:嗯,潮土混着炭灰,是有人烧过地洞。老人蹲下身,手掌贴在地上,眉头渐渐拧紧——地底下的震动不对,不是老鼠打洞,是人为的撬动。
他突然转身,月光下三道黑影如鬼魅般逼近。
为首者刀光一闪,周九章本能后仰,刀刃擦着脖颈划过,在肩头绽开血花。老东西,挺能躲。刺客冷笑,崔大帅说了,留你全尸——
全尸?周九章捂着伤口后退,血滴在地上连成红线。
他突然弯腰,用带血的手指在地画出字,嘶哑的声音穿透夜色:主脉七号!
塌陷预警——
第二刀砍在他肋下,第三刀刺进胸口。
周九章眼前发黑,却听见远处传来驴车铃铛响——是老马的驴车!
他用尽最后力气喊:塌...塌脉...话音未落,眼前一黑栽倒。
老周!老马甩着鞭子冲过来,驴车撞翻刺客。
他跳下车扑到周九章身边,沾着草料的手按住老人伤口:血止不住!
巡兵!
巡兵在哪——
林昭是跑着来的。
他推开围观的百姓,跪在青石板上抱起周九章,老人的血浸透了他的衣襟,像当年张巡倒在他怀里时一样。周先生!他摇晃着老人的肩膀,您醒醒,地网还等着您看火脉呢!
周九章的眼皮动了动,浑浊的眼珠映出林昭发红的眼眶。
他扯动嘴角:小...小林子,我这辈子...勘过秦岭的龙脉,探过黄河的地眼...今儿死在太原的地脉上,值了。他颤巍巍摸向怀中,掏出枚铜符塞到林昭手里,这是...墨家地工的地眼令...传了八百年...今个儿...传给你。
我不要!林昭攥紧铜符,眼泪砸在老人手背,您起来,您教我看土脉,教我辨地动,我学...我学还不成吗?
周九章的手指轻轻抚过林昭手背:地无正邪...唯用者心...莫让地火...烧尽人间...他的手垂了下去,像片秋天的叶子。
林昭抱着老人的尸体,直到巡兵用白布盖上那张满是泥痕的脸。
老马蹲在旁边抹眼泪,驴车的铃铛还在轻轻响:昨儿个他还帮我修驴圈,说那地儿土松,要垫三层青石...谁能想到...
全城的地工是后半夜来的。
他们举着灯笼,提着土铲,跪在废巷外的青石板上。
最年长的老石匠抹了把脸:周先生教我们看土色,辨水脉,说地底下藏的不是泥,是活物...今儿个,我们替他守夜。
李光弼是天刚亮时到的。
他摘下头盔,放在周九章的灵前,青铜甲叶在晨风中轻响:先生以地为兵,以命为符,此等人物,当立碑于城南。他看向林昭,后者正盯着手中的铜符,眼窝青得像块瘀伤,林校尉,节哀。
林昭没说话。
他抱着周九章的遗物回到地网中枢,油灯在风里摇晃,把铜符的影子投在石壁上,像只展开翅膀的穿山甲。
他突然站起来,把铜符往腰间一挂:段崇!
末将在!段崇从地道口钻出来,脸上还沾着土。
传令各脉地工,主脉七号立即加固,埋双层木梁。林昭的声音像块淬过的铁,周先生临死前画了个字,那是四壁承重将崩的警示。
段崇一愣:可主脉七号前天刚查过,土脉稳得很——
查过?林昭抓起桌上的土样砸过去,周先生摸地脉三十年,他说要塌,就一定塌!他深吸一口气,声音缓和下来:去办吧,我信他。
三日后的深夜,主脉七号传来闷响。
林昭举着火把冲进去,看见顶部的土块簌簌往下掉,却被双层木梁牢牢撑住。
他摸着被压弯的木梁,眼泪突然涌出来——周九章用命换来的警示,救了整座太原城的地脉。
崔乾佑在营中听到这个消息时,正把酒碗砸在地上:废物!
连个老东西都杀不干净?他盯着地图上的太原城,突然笑了,地师死了又怎样?
没了他,林昭还能看懂地脉?他抽出腰刀砍向沙盘,明日正午,全军攻城!
我要把太原城的地脉,连同城头那个小子,一起碾碎!
黎明时分,崔乾佑的大军刚列好阵,就见太原城下腾起七道烟柱。
黑烟裹着火星直冲云霄,像七条火龙在天上翻滚。
他眯起眼,看见林昭站在城头,手中铜符在阳光下闪着冷光。
点火!林昭的声音混着风声传下来。
地底下传来闷雷般的轰鸣,十三处支道的火油同时燃尽。
叛军脚下的沙地突然裂开,火舌从地缝里窜出来,像无数条赤练蛇。
战马惊鸣着人立,士兵们抱着头乱跑,踩在同伴身上的惨叫声比战鼓还响。
崔乾佑踉跄着后退,黑袍被火舌舔到,瞬间烧出个大洞。
他望着眼前的人间炼狱,突然想起周九章临死前的话——地无正邪,唯用者心。
林昭站在城头,看着火焰吞噬叛军的旗帜。
风卷着灰烬扑在他脸上,他却笑了。
腰间的地眼令贴着皮肤发烫,像周九章的手还按在上面。
晨光中,一枚铜符从灰烬里滚出来,轻轻嵌入黄土。
它像粒种子,在焦土里扎下根。
林昭望着东方渐白的天色,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虎符。
他听见地网深处传来细微的震动——那是地工们在加固新的支道。
风里有股焦味,却也有青草抽芽的清香。
周先生,他对着风轻声说,您看,地火没烧尽人间。
它烧出的,是新的土。
远处,太原城的角楼上传来晨钟。
林昭望着脚下还在燃烧的敌营,突然觉得有些冷。
他裹紧披风,目光投向更远处——那里有黄河,有洛阳,有被叛军占据的长安。
晨雾中,他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和城墙上两个大字重叠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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