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冰冷的铁甲在林昭身上泛着幽微的寒光。
他如一尊雕塑,矗立在高台之上,背后是七道冲天而起的烽火,像七柄烧得通红的利剑,撕裂了夜幕。
这火信,向南,是传给远在灵武的朝廷,报的是一场酣畅淋漓的大捷;向北,则是指向固若金汤的范阳,是一封无声的战书,燃着滚烫的嚣张与威慑。
亲卫陆文远疾步登台,双手恭敬地捧着一卷竹简,正是那部凝聚了九军心血的《联军策议》。
他压低声音,语气中难掩一丝焦虑:“将军,策议第六章已成。您虽已立下赫然战功,可制度一日未立,九路大军便如一盘散沙,终有离心之时。”
林昭的目光依旧锁定在北方那座沉寂的雄城,并未回头,更没有伸手去接那卷竹简。
他的声音在寒风中显得异常平静,却带着一股刺骨的重量:“文远,我问你,若我林昭今日战死于此,这烽火,这捷报,还能传到几路?这九军,又有几支会听从一纸策议?”
陆文远猛地一怔,如遭雷击。
他只想着如何用制度约束人心,却从未想过,这制度本身,若系于一人之身,是何等的脆弱。
林昭终于缓缓转身,从他手中取过策议,却不是审阅,而是拿起一旁的狼毫笔,蘸满浓墨,在竹简的卷首,力透简背地添上了一句——“令出非人,而出制。”
放下笔,他甚至没有多看陆文远一眼,直接扬声喝道:“火奴何在!”
一名精悍的传令兵如鬼魅般出现在台下,单膝跪地。
“传我将令于影骑——即刻起,全员出动,不得停歇!以范阳为界,向南每三十里,设一处暗桩。桩内须埋足三日火信,详记敌军一举一动,遍录沿途民情民心!我要一张从范阳到我大营,活生生的网!”
命令干脆利落,不带半点迟疑。
陆文远捧着那卷多了八个字的策议,只觉得掌心滚烫,那八个字,仿佛比整部策议加起来还要沉重。
他明白了,林昭要的不是一部约束将领的法典,而是一套即便他不在,也能自行运转、克敌制胜的战争机器。
次日,中军大帐。
郭子仪面色凝重,将一份来自朝廷使者的密报递给林昭。
“史思明果然是只老狐狸,任凭我们在城外如何耀武扬威,他就是闭城不出。”郭子仪指着密报上的几个字,“但更麻烦的是这个——范阳城中,已有‘唐军吃人’的谣言四起。”
林昭接过密报,指尖在“吃人”二字上轻轻划过,眼神骤然变得锐利:“郭帅,这不是民谣,这是心防。史思明在用恐惧,为他的城墙再加一道无形的壁垒。”
他沉吟片刻,既然他要筑墙,我便让他墙内自焚。”
林昭转身,对侍立一旁的苏晚下令:“晚妹,从战疫司中挑选三名最精干的,即刻伪装成逃难的流民,混入范阳城。”
苏晚应声,却又有些迟疑:“入城之后呢?”
“不治疫,不救人。”林昭的声音冰冷如铁,“只做一件事——给我查清楚,到底是谁在散播谣言,又是谁在背后组织。”
苏晚的眼中闪过一丝担忧,临行前,她忍不住轻声问道:“哥,城中险恶,若遇不测……”
林昭没有回答,只是从怀中摸出一块巴掌大小、边缘参差不齐的铁甲残片,递到她的手中。
那残片上刻着繁复的纹路,虽已残破,却依旧能看出曾是一面精良的护心镜。
“这是我从石头他爹身上换回来的。”林昭的声音低沉而温和,“他用命护住了我,这块碎片,便护着你。你带着它,就像我亲眼看着你一样。”
苏晚紧紧攥住那块带着林昭体温的铁片,重重点头,转身离去。
三日后,夜。一道黑影如闪电般掠入大营,影骑急报!
“将军!已查明,范阳城西有一家‘济善堂’,每至深夜便有秘密集会。主持者是前朝太医署的一名遗官,正是在他口中,‘唐军施毒’、‘唐军吃人’的谣言被编造成一个个活灵活现的故事,煽动百姓!”
林昭闻言,立刻展开一张泛黄的旧地图,那是他从叛将尹子奇处缴获的范阳城防图。
他的手指在图上迅速移动,最终停在“济善堂”的位置。
“原来是他。”林昭冷笑一声,指着济善堂宅邸后方一处被标记为废弃的暗道,“这条道,直通史思明的亲卫营。此人哪里是为民请命,分明是为乱作伥!若此刻派人强行抓捕,正中史思明下怀,只会激起更大的民变。”
他眼中精光一闪,计上心来。
“传火奴,带一队影骑精锐,今夜就动工。按图索骥,给我挖一条地道过去。”林昭的嘴角勾起一抹森然的弧度,“不必入宅,更不要惊动任何人,只需通到他家的地窖便可。然后,将我们上次缴获的那批‘假疫药’罐,悉数埋入地窖的墙角。”
“做完这一切,便悄然撤回。我要让史思明自己去查他藏在城里的‘唐军内应’!”
五日后,范阳城内,风声鹤唳。
如林昭所料,那条通往军营的暗道,本就是史思明与济善堂堂主联络的秘径。
当亲卫循着“线报”在地窖墙角挖出那批印着唐军标记的“毒药”时,史思明瞬间暴怒。
他认得那些药罐,正是他授意堂主仿制,用以栽赃唐军的!
如今,这些东西却出现在了自己人的地窖里!
猜疑的种子一旦种下,便会疯狂滋长。
盛怒之下,史思明认定堂主已被唐军收买,竟下令亲卫血洗济善堂,将上下一干人等无论真假,尽数屠戮!
这一屠,非但没能止住谣言,反而像是滚油泼入烈火。
“连救苦救难的济善堂大夫都杀了,官府必然藏着天大的秘密!”
“听说那些大夫发现了唐军的解药,史将军为了不让我们活命,杀人灭口!”
流言变得更加离奇,也更加致命。
城中百姓惶恐不安,曾经坚固的“心防”彻底崩塌,拖家带口逃离范阳的人与日俱增。
郭子仪听闻回报,抚须长叹:“兵法有云,不战而屈人之兵。林昭,你未动一兵一卒,却先乱了史思明全城之心,高明!”
林昭却缓缓摇头,目光依旧深邃:“郭帅,我乱的只是城,不是军。史思明麾下皆是百战精锐,这点内乱动摇不了他的根基。”他顿了顿,语气陡然变得凌厉,“真正的破绽,是史思明至今不敢大开城门,追捕逃民——他怕的,从来不是我攻城,而是我入城!”
话音未落,帐帘掀开,一道风尘仆仆的身影踉跄而入,正是苏晚。
她脸色苍白,嘴唇干裂,但眼神却亮得惊人。
她从怀中取出一张被火燎得焦黑卷曲的残页,递给林昭。
“哥,这是济善堂被焚毁前,我拼死从火里抢出来的。”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颤抖,“这是一份名册,上面记录了数十个‘内营供药’的名字和地址。”
她深吸一口气,看着林昭:“哥,这些人……他们不是叛军,很多都是城里的普通百姓。他们去济善堂领药,只是想在乱世里活下去。”
林昭接过那张滚烫的残页,凝视着上面一个个模糊的姓名,久久不语。
帐内的烛火摇曳,将他的侧脸映照得明暗不定。
良久,他抬起手,将这张足以让数十个家庭家破人亡的名册,缓缓投入了身旁的火盆。
纸页遇火,瞬间卷曲,化作一团烈焰。
“明日,传我将令。”林昭的声音在噼啪作响的火焰中响起,平静而坚定,“于磁州以南,开‘归民道’——凡自范阳出城百姓,不论过往,不究身份,一律赐三日口粮,行一次医诊。”
火光映红了他的双眸,仿佛有烈焰在其中燃烧。
他低声自语,像是在对火中的亡魂起誓,又像是在对远方的师父倾诉:
“师父,您教我守土延命……今日,我便以仁为刃,看看能否为这片土地,劈开一条生路。”
风,自帐外呼啸而入,卷起火盆中最后的灰烬,那黑色的碎屑腾空而起,在夜色中盘旋飞舞,宛如千万只沉默的信鸽,义无反顾地飞向那座杀机四伏的敌城。
一场前所未有的,以人心为战场的争夺,即将迎来它最关键的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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