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笔如刀,在空白的诏书上划下第一道墨痕。
长安的皇权天威,终究化作了一行行冷峻的文字,越过千里山河,直扑燕云。
诏书抵达安平那日,天色阴沉,北风如诉。
段崇亲率麾下所有偏将校尉,于辕门外列开森然军阵,甲胄鲜明,刀枪如林。
当那手持黄绫诏书的内侍出现在视野尽头时,这位百战宿将深吸一口气,整理衣冠,第一个跪倒在地,声若洪钟:“臣,段崇,恭迎圣诏!”
身后,数百将官齐刷刷跪下,山呼万岁。
林昭立于众人之前,身着布衣,未穿铠甲,只静静看着那象征着无上皇权的使者一步步走近。
他没有跪。
内侍展开诏书,尖细的嗓音在风中显得格外刺耳:“制曰:讨逆将军林昭,克复燕云,功在社稷……擢为河北节度使,兼领朔方、河东二军兵马,总制三镇,赐节钺,开府仪同三司!钦此!”
节钺,国之重器,见之如君亲临!
段崇与诸将闻言,无不倒吸一口凉气,眼中既有震撼,又有狂喜。
三镇节度!
这是何等滔天的权柄!
整个大唐北方,尽归一人掌控!
他们齐齐将目光投向林昭,那目光中充满了敬畏与狂热。
内侍高举着代表兵权的节与钺,与那方沉甸甸的节度使大印,送到林昭面前。
然而,林昭的目光越过了这些炙手可热的权柄之物,落在了内侍脸上,平静地问出了第一句话:“百姓,可知此诏?”
这一问,如一盆冷水浇在所有人的头顶。
段崇猛地一愣,内侍也僵住了。
他们想过林昭会谦辞,会激动,会慷慨陈词,却唯独没想过,他关心的竟是这个。
“这……圣意浩荡,百姓自会……”内侍支吾着。
“不够。”林昭打断了他,“段将军,劳烦将诏书抄录百份,张贴于十七屯各村祠堂、集市,务必让每一个屯田户,每一个归降兵,都清清楚楚看到这上面的每一个字。”
段崇心头剧震,瞬间明白了林昭的用意。
他不是在问,而是在宣告——这份权柄,不只是皇帝给的,更是要让天下百姓亲自见证、亲自认可的!
“末将,遵命!”他霍然起身,亲自接过诏书,转身对手下厉声喝道:“传令下去,全军抄录,即刻张贴!”
此刻,安平废城的另一角,苏晚正领着一群村妇在临时搭建的药粮坊里忙碌。
大锅里,薯根、骨粉、还有新采的野菜正被熬煮得咕咕作响,散发出一种奇异的、混杂着土腥和肉香的气味。
这便是她研制出的“饥劳汤”,专为那些刚刚归降、身体亏空多年的士卒恢复元气。
“记住了,火候要足,薯根一定要碾成泥,”苏晚一边搅动着大锅,一边耐心地教着,“最后,每碗汤里,都要放上一叶青蒿。”她拈起一片翠绿的叶子,轻轻放入汤中,“这叫‘生之信’,告诉他们,苦日子过去了,要活下去。”
一群归降的士卒排着队,捧着破碗,眼神麻木。
当第一碗热汤递到一名老兵手中时,他怔怔地看着碗里那片青蒿,浑浊的眼珠动了动。
他试探着喝了一口,滚烫的暖流涌入腹中,那久违的、属于食物的温度瞬间击溃了他所有的防备。
“呜……”老兵的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哽咽,随即抱着碗蹲在地上,嚎啕大哭,“三年了……整整三年,俺没喝过一口热汤……呜啊!”
他的哭声像一道决堤的口子,越来越多的降卒端着碗,泪流满面,哭声连成一片。
他们哭的不是一碗汤,而是终于被当人看的尊严。
林昭巡视至此,恰好看到这一幕。
他的脚步顿了顿,目光扫过一张张泪痕纵横的脸,最终停留在一个蜷缩在墙角的孤儿身上。
那孩子骨瘦如柴,像一根随时会折断的枯枝,怀里紧紧抱着一只空碗,渴望地望着大锅,却不敢上前。
“你叫什么名字?”林昭走过去,蹲下身,声音放得极轻。
孩子警惕地看了他一眼,瑟缩着回答:“无名。”
林昭心中一刺。
无名,在这乱世里,最卑贱也最常见的名字。
他伸出手指,在身旁的一碗汤里轻轻沾了一下,然后在布满尘土的地面上,一笔一划地写下两个字。
“从今天起,你叫林安。”他的指尖在那个“安”字上重重一点,“林是我的姓,安,是此战换得燕云安宁的安。记住,你叫林安。”
孩子呆呆地看着地上的字,又看看眼前这个男人温和的眼睛,干裂的嘴唇翕动了许久,终于小声地、带着一丝不确定地唤了一声:“林……安?”
林昭笑着点了点头。
三日后,授节仪式在安平废城中心的空地上举行。
没有朝廷使节观礼,没有华丽的仪仗,甚至没有一张像样的帅案。
只有一个用碎石残砖临时堆砌起来的高台,名为“授节台”。
台下,没有一位达官显贵。
站着的,是十七屯的乡老代表,是那三百名以劳役赎罪的降兵,是那五千户刚刚分到田地的农户。
他们衣衫褴褛,面带菜色,却是这片土地真正的主人。
林昭手持节钺,一步步走上高台。
他立于台中央,阳光照耀着他挺拔的身影,手中的节钺反射出冰冷的光。
他高高举起节钺,目光扫过台下每一张质朴而期待的脸,声音如雷霆滚过原野:
“今日,我林昭受此节钺,不为朝廷,不为君王!”
此言一出,全场死寂!段崇更是骇得脸色煞白。
“此钺,非为掌三镇之兵,乃为护万民之田!”林昭的声音愈发激昂,他用钺刃指向广袤的田野,“我在此立誓:从今往后,谁敢夺我河北百姓一亩地,我便断谁一臂!谁敢让我河北子民再流离失所,我便教他全家无处安身!”
短暂的寂静后,台下爆发出山崩海啸般的欢呼!
“节度在,田在!”
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句,紧接着,数千人齐声怒吼,那发自肺腑的呐喊汇成一股洪流,声震四野,仿佛要将这片土地上百年的阴霾彻底吼散!
就在这时,赵六带着几个老农,抬着一个沉重的木箱挤上前来。
箱子打开,里面是三枚崭新的铜印。
这印不是官造,胎体粗糙,带着泥土的质感,正是以春信渠清淤时挖出的沃泥为胎铸成。
三枚大印上,分别用最古朴的篆文刻着三个字:“耕”、“防”、“议”。
“将军,”赵六激动得满脸通红,“这是我们这些老家伙商量出来的‘铁犁印’。‘耕’,是说田里的事,我们自己说了算;‘防’,是说家园的安危,我们拿命去守;‘议’,是说屯子里的规矩,我们大伙儿一起商议!请将军准了!”
林昭大笑,接过三枚铜印,当着所有人的面,将其重重地盖在了那本刚刚编撰完成的《河北屯田总册》上!
“好!我宣布:自今日起,河北三镇治权,半归乡老,由民共议!赋税之半,尽留本地,用于兴修水利,抚恤兵卒,赡养孤老!”
段崇站在台下,看着那三枚带着泥土气息的印章落在官册上,看着台下百姓狂喜若疯的模样,虎目之中,竟有泪光闪动。
他喃喃自语:“我带兵半生,杀人无数,今日方知……何为‘治天下’。”
当夜,万籁俱寂。
林昭独自一人来到存放阵亡将士遗物的祠堂。
他将那柄伴随自己多年的“无锋剑”小心翼翼地挂在了张延那份血书的旁边,又从怀中取出一块破碎的、沾满污血的帅旗残片——那是史朝义的帅旗——将其压在了帅案最下方。
做完这一切,他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恰在此时,亲兵送来一封苏晚的信。
信纸上只有寥寥一行字:“林安今日学会喊‘爹’了。”
林昭拿着信纸,怔立良久,只觉得眼眶一阵灼热。
他推开窗,望向沉沉的北国夜空。
突然,远方的地平线上,一簇簇烽火接连亮起,如星辰坠地,迅速连成一条横贯十七州的璀璨光带。
那是他与各屯约定的信号——“田安兵守”。
田已安,兵在守。
更远处的云州方向,一列小小的火把长龙正在缓缓南下。
为首的火把下,一面巨大的白旗在夜风中招展。
那是第一支前来互市的契丹商队,是与塔尔汗盟约的信物。
秩序与生机,正在这片焦土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重新生长。
林昭轻抚着窗台上冰冷的节钺,低声自语:“师父,你说乱世根在人心……如今,我用犁,似乎把它翻出来了。”
风起,仿佛能听到远方田地里麦苗生长的声音,一如潮涌。
北疆,初定。
然而,就在安平城内,随着契丹商队和各路流民的涌入,市集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恢复着生机与嘈杂。
没有人注意到,在那些扛着货物、操着南腔北调的商人与匠人之中,悄然混入了几张格格不入的面孔。
他们的眼神不像生意人那般热切,也不像流民那般麻木,而像鹰隼,冷静而锐利地扫视着每一个角落,尤其是在粮仓与官署附近,逗留的时间格外的长。
这片刚刚迎来曙光的土地,新的阴影已悄然投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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