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口鼻灌泥的嘶吼,仿佛来自九幽地狱的最后诅咒,却在汩汩作响的黑泥吞噬下,迅速化为一片死寂。
水泡翻涌,最终只剩下一顶歪斜的头盔,像一座孤零零的坟碑,标记着一个叛徒的终结。
林昭站在岸上,胸膛剧烈地起伏,浑身的肌肉因方才的爆发而微微颤抖。
他不是在害怕,而是在压抑,压抑着自睢阳城破以来,积攒了满腔的血与火。
他杀过的人,比这支骑兵队的人数多上百倍,但没有一次,像此刻这般,带着如此冰冷的快意。
“你说你是唐将?”他对着那片泥沼低语,像是在宣告,又像是在审判,“我告诉你——张巡没死在城里,他死在你们这种人手里。”
死在那些高坐庙堂,坐视忠良被围、见死不救的衮衮诸公手里!
死在这些披着大唐军服,却向同胞挥刀的国贼手里!
怀中的苏晚似乎被这肃杀的气氛所惊,小小的身子动了动。
林昭瞬间从滔天的恨意中惊醒,低头看去。
那双黑曜石般的眼珠,清澈得不染一丝尘埃,正一眨不眨地望着他。
忽然,一只肉乎乎的小手伸了出来,颤巍巍地,抓住了他下巴上沾满泥水的胡须。
那触感,柔软、温热,带着生命最原始的、不设防的信赖。
林-昭心头最坚硬的一角,猝不及防地被这一下轻轻的抓挠给撞得粉碎。
那张自离开睢阳后便如铁铸、如石雕的脸上,紧绷的线条奇迹般地柔和下来,嘴角竟不受控制地向上牵起,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这是他一个多月以来,第一个笑。
他小心翼翼地腾出一只手,用粗糙的指腹,轻轻碰了碰女婴的额头,声音沙哑得如同被砂纸磨过:“你说对了,老阿婆……穿甲的,果真不是人。”
然而,片刻的温情被远处的惊呼与怒骂声打断。
“将军!”
“李将军落水了!”
“放箭!放箭射死他!”
芦苇荡的边缘,那些被陷在盐沼里的叛军骑兵终于反应过来。
他们虽马蹄被困,动弹不得,但手中的长弓却是致命的武器。
一声令下,数十支羽箭撕裂清晨的薄雾,发出尖锐的嘶鸣,如同一群嗜血的蝗虫,铺天盖地朝着林昭的位置覆盖而来!
“咻——咻咻!”
箭矢破空之声,密集如雨。
林昭瞳孔猛缩,几乎是本能反应,他抱着苏晚的身体猛地向下一沉,整个人如狸猫般蜷缩在那块腐木之后。
一支狼牙箭几乎是擦着他的头皮飞过,“咄”的一声闷响,深深钉入他身后的泥地,箭羽兀自嗡嗡作响,可见力道之猛!
更多的箭矢射入他周遭的水中,激起一团团黑色的泥浆,如同炸开的墨花。
不能久留!
林昭心中警铃大作。
对方人多,弓箭齐射之下,这片小小的藏身之处无异于活靶子。
他必须移动,必须在下一轮齐射到来之前,消失在他们的视野里。
他目光飞速扫过四周,大脑在瞬息之间计算着生路。
回去官道是自寻死路,唯一的活路,便是深入这片危机四伏的芦苇荡!
昨夜经过时,他曾借着月光观察过。
这片废弃的盐池,地形极为复杂。
地下卤水暗沟交错,有些地方看似平坦,实则是一层薄薄的浮土,下面便是能吞噬一切的陷阱。
而另一些地方,被芦苇根系盘结,却是坚实的土地。
这是一场豪赌,赌他的记忆,赌他的判断,更赌他的命!
“抓紧了。”他对着怀里似乎被吓到的苏晚沉声道,也不管她是否听得懂。
下一刻,他不再有丝毫犹豫。
抱着孩子,他猛地从腐木后窜出,却不是站直身体奔跑,而是将身形压得极低,几乎是贴着水面滑行。
他脚下步伐诡异,时而轻点,时而重踏,每一步都落在芦苇根部最密集、最坚实的地方。
浑浊的泥水没过他的脚踝,冰冷刺骨,但他浑然不觉。
他像一条游弋在沼泽中的巨蟒,利用茂密的、一人多高的芦苇作为天然的屏障,曲折穿行,身形忽隐忽现。
“在那边!他往东跑了!”
“射!别让他跑了!”
叛军的箭矢紧追不舍,在他身后犁开一道道水痕。
一支箭矢再次险之又险地掠过,削断了他鬓角的一缕乱发。
林昭能清晰地感受到那股凌厉的劲风,甚至能闻到箭头上淬毒的腥气。
他将苏晚的头更紧地按在自己胸前,用自己的背脊,为这个小小的生命筑起一道移动的城墙。
孩子的呼吸喷在他的胸口,温热而急促。
他不能死,更不能让她死。
她是张巡用命换来的火种,是睢阳城四万忠魂最后的希望!
追兵的喊杀声越来越近,有几名叛军已经弃了马,拔出腰刀,深一脚浅一脚地涉水追来。
他们的速度不慢,显然也看出了林昭的意图。
林昭心中一狠,知道必须彻底甩开他们。
他奔逃的路线陡然一变,不再是左右腾挪,而是朝着一处芦苇最为稀疏、水面看似平静开阔的地带冲去。
“他没路了!围住他!”追兵见状大喜,以为他慌不择路。
就在他们加速追近,距离不过三十步时,林昭做出了一个匪夷所思的动作。
他抓起刚刚从泥沼中顺手捞起的、那个属于李副将的头盔,灌满了黑泥,用尽全身力气,朝着自己左前方数十米外的一处芦苇丛狠狠掷去!
“噗通!”
沉重的头盔带着泥浆落水,发出一声巨大的声响,在寂静的沼泽中传出老远。
“在那边!”
追兵的注意力瞬间被吸引,下意识地便朝着声音来源处望去,甚至有两人已经转向,准备包抄。
就是现在!
林昭抓住这转瞬即逝的机会,身体猛地一个九十度折转,扑向了右侧一片截然相反的方向。
这里,是一条被浮萍和水草完全覆盖的地下暗沟。
他毫不犹豫,抱着苏晚一跃而入。
冰冷、腥臭的卤水瞬间淹没到他的胸口,那股寒意仿佛无数根钢针,瞬间刺透皮肉,扎进骨髓。
怀中的苏晚被这突如其来的冰冷激得险些哭出声来,林昭连忙将她抱得更高,用下巴和脸颊护住她的头脸,嘴里发出低沉而规律的“唔唔”声,模仿着母亲的安抚。
他就这样,半个身子沉在水下,只露出头和抱着孩子的双臂,借着浓密的浮萍和水葫芦的掩护,悄无声息地向着芦苇荡的更深处潜行。
身后的喊杀声和脚步声渐渐偏离了方向,朝着他扔出头盔的位置追去,最终,慢慢消失在远方。
危机,暂时解除了。
林昭在一簇长得如同小岛般的巨大芦苇根下停住了脚步,这里暂时是安全的。
他靠着盘结的根茎,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胸腔如同一个破旧的风箱。
怀中的苏晚停止了颤抖,或许是感受到了他坚实臂膀的保护,又沉沉睡去。
只是她的小脸冻得有些发青,嘴唇也泛着紫色。
林昭低头看着她,心中涌起一阵后怕与无力。
他可以杀死敌人,可以凭借智谋和勇武从刀箭下逃生,但他该如何对抗这无孔不入的寒冷?
如何为这个脆弱的婴儿,在这片死亡沼泽里,寻找到一丝温暖和生机?
天际,一轮红日终于挣脱了地平线的束缚,将万道金光洒向人间。
朝阳的光辉穿透芦苇的缝隙,在他和孩子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却带不来丝毫暖意。
湿透的衣甲紧紧贴在身上,像一层冰冷的皮肤。
每一次呼吸,都能带起一团白雾。
那股源自盐沼卤水的阴寒,正顺着他四肢百骸的经络,不断向内渗透,仿佛要将他的骨髓都彻底冻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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