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冽的寒风如刀,割在林昭赤裸的上身。
他刚从山腹的逼仄中逃脱,踏入这片一望无垠的雪原,怀中的苏晚却像一块正在迅速冷却的烙铁,体温低得吓人。
没有片刻犹豫,林昭撕开自己身上唯一的里衣,将最贴身、最柔软的那层棉絮剥离出来,小心翼翼地裹住苏晚的身子,试图留住她最后一丝暖意。
他自己则赤着上身,在没过脚踝的深雪中艰难前行。
每一步,肩头那道尚未痊愈的旧伤都在酷寒中被撕扯得更深,暗红的血珠刚一渗出,就被酷寒瞬间冻成细小的冰晶,在他古铜色的皮肤上留下一道诡异的红痕。
不知走了多久,一座废弃烽燧的残基突兀地出现在茫茫雪色中。
烽燧前,一杆断矛斜插在雪地里,矛尖上悬着一具早已冻僵的唐军尸首。
他身上的甲胄残破不堪,像是被无数刀斧劈砍过,腰间一枚玄铁腰牌却在风雪中依稀可辨,上面刻着四个字:朔方游骑。
林昭的心猛地一沉。
朔方军,大唐最精锐的边军。
他蹲下身,动作轻缓地拨开尸体上的积雪,目光锐利如鹰。
他注意到,这名游骑兵的右手死死攥成拳头,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指缝间却渗出几缕早已凝固的暗红色。
那不是冻伤的血,而是临终前紧握利刃,血肉与兵器粘连留下的痕迹。
林昭的呼吸微微一滞,他用冻得发僵的手指,一根一根地掰开那具尸首紧握的拳头。
没有兵器,没有信物,只有一枚被掌心余温融化了部分积雪、又重新冻结在血肉里的半截炭笔。
笔身粗糙,上面用刀尖刻着两个歪歪扭扭的小字:李虎。
炭笔!
林昭脑中仿佛有电光闪过,瞬间一片清明。
他豁然醒悟,这不是一具偶然倒毙于此的尸骸,这是李虎和他麾下残部在突围时,用自己的性命沿途设下的“活标”!
用战友的尸身作为路标,用最不起眼的炭笔藏下讯息,指引着一条通往生路的血色轨迹。
他立刻起身,顺着“李虎”尸身头颅朝向的方向,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前搜寻。
果然,在前方不足百步的一处雪堆下,他掘出了第二具尸体。
同样是朔方游骑的装束,同样紧握的拳头,同样一枚炭笔。
这一次,笔身上刻着“小豆子”,而在名字旁边,还附着一幅极其简单的简图:三列平行的箭头,中间那一列却是一支断箭,箭头上还用血迹染上了一点暗红。
林昭的瞳孔骤然收缩。
他猛地记起,当初在军中听老卒提过的一种攻城车战术,“云梯三列,间距七步,中路为虚,实为诱敌之阵”。
这幅图,分明就是敌军某种阵法的致命弱点示意图!
他胸中的热血仿佛要冲破这冰天雪地。
他不再迟疑,循着尸首指引的方向,一路狂奔。
第三具、第四具、第五具……每一具尸体都代表着一个鲜活的生命,每一支炭笔都承载着一份不屈的意志。
当他从第五具尸体手中取出那支刻着“张大牛”的炭笔时,一条完整的路径已在他脑海中清晰浮现——直指太原西门外的一处隐秘暗道入口!
他将苏晚重新抱紧,正欲踏上这条由忠魂铺就的生路,脚下的雪地却传来一阵细微而急促的颤动。
来了!
几声压抑的犬吠声顺着风传来,林昭回头,只见远方雪线上,十数个黑点正迅速放大。
为首一人,身形魁梧,正是薛烈!
他竟循着自己肩头伤口滴落的血迹,带着残部和猎犬追杀至此。
在这片无遮无拦的雪原上,再想隐藏已是痴人说梦。
林昭眼中杀机一闪,一个疯狂的念头涌上心头。
不躲了,反杀!
他迅速扫视四周,目光锁定在身后的烽燧残基上。
土墙半塌,墙内有一个废弃多年的旧火塘,积满了厚厚的灰烬;墙外背风处的积雪厚达三尺,是挖掘陷坑的绝佳地点。
电光火石之间,一个猎杀计划已然成型。
他将苏晚轻轻放入火塘最深处,用干燥冰冷的灰烬将她完全覆盖,只留出一丝微弱的呼吸空隙。
随即,他将“李虎”的尸体拖拽到烽燧残墙之后,恰好置于一处被他用脚迅速刨出的雪坑边缘,作为最醒目的诱饵。
做完这一切,他从怀中取出那五支浸染着鲜血与忠魂的炭笔。
他没有丝毫犹豫,按照“云梯间距七步”的阵法,将五支炭笔削尖的一头朝上,以一道完美的弧形埋入浅浅的雪下,形成一个肉眼无法察觉的隐形刺阵。
一切准备就绪,他自己则如一头蛰伏的雪豹,潜藏在火塘的阴影之中。
“搜!给我一寸一寸地搜!他带着个累赘,跑不远!”薛烈狂暴的吼声由远及近。
他看到了烽的尸体,眼中怒火更盛:“又是你设的局!以为用死人就能吓退我?”
他一挥手,几名心腹前锋立刻呈扇形散开,向烽燧残基逼近。
一名急于立功的叛军大步流星,一脚重重踏在积雪之上。
“啊——!”
一声凄厉的惨嚎划破了雪原的死寂。
那名叛军的脚底,被一支从雪下穿刺而出的炭笔整个贯穿,鲜血瞬间染红了雪地。
他一头栽倒,剧痛让他满地翻滚。
“有陷阱!”
余下的叛军大惊失色,下意识地慌乱后退。
然而,他们后退的方向,正是林昭预掘的雪坑所在。
只听“噗通”几声闷响,又有数人踩塌了脆弱的雪层,连人带兵器一同坠入三尺深的陷坑之中,乱作一团。
就是现在!
林昭的身影如鬼魅般从火塘中一跃而出,手中短刃寒光一闪,精准地割断了那几条被主人暂时系在腰间的猎犬缰绳。
受惊的猎犬发出一声狂吠,本能地反扑向离它们最近的叛军。
“畜生!”薛烈怒不可遏,挥刀连斩两头失控的猎犬。
然而,就在他抬头的瞬间,正午雪地反射的刺目白光猛地刺入他的左眼,那只本就有旧伤的眼睛传来一阵锥心剧痛,他忍不住痛呼一声,捂住了眼眶。
“你追我,可你连脚下的路都看不懂。”
一个冰冷的声音从残墙上传来。
薛烈透过指缝望去,只见林昭如一尊杀神,傲立于烽燧残垣之上,目光冷漠地俯视着他和他手下那群东倒西歪的乌合之众。
“这是李虎的路,是小豆子的阵,是张巡的城!”林昭的声音不大,却字字如千钧重锤,狠狠砸在每一个叛军的心头。
“我要你的命!”薛烈被彻底激怒,暴吼着就要扑上,脚下却被一个从陷坑里爬出的手下绊倒,整个人狼狈地摔在雪地里。
他头上的面具“哐当”一声脱落,露出一张在雪光下扭曲可怖的脸——半边脸颊,竟是触目惊心的烧毁痕迹。
林昭没有追击。
他的目标从来不是这个丧家之犬。
他转身跃下残墙,快步走到火塘边,轻轻拨开灰烬,将苏晚重新抱入怀中,转身踏上了那条指向西方的雪径。
身后,传来薛烈竭斯底里的嘶吼:“你带不走他们的命!你以为你是谁?你只是个记账的!”
林昭的脚步顿了顿。
他没有回头,只是望向来时的路上,那五支被他用作战场刺阵的炭笔,此刻在雪地中留下的五个小孔,宛如五座无名的墓碑,静静地指向太原的方向。
他低声自语,像是在回答薛烈,又像是在对这满天风雪起誓。
“我不是记账的。”
“我是念碑文的人。”
风雪骤然卷起,将他和他怀中的苏晚,以及那句轻语,一同吞没。
碑文无声,却已然刻入他向北而行的每一步。
西行的路,似乎比他想象的要短。
当风中带来的不再是纯粹的寒意,而是隐约夹杂着一丝血与铁锈的腥气时,林昭知道,他快到了。
远方的地平线上,一道巨大而沉默的黑色轮廓,如一头匍匐的巨兽,横亘在天地之间。
太原。
那是朔方忠魂用生命指引的终点,是他们心中最后的希望壁垒。
然而,越是靠近,那股不祥的气息就越是浓郁。
空气中弥漫的死寂,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脚下的积雪,不再是纯粹的白色,而是泛着一层诡异的、被无数脚印践踏过的灰黑。
林昭的心,随着那越来越清晰的城墙轮廓,一点点沉了下去。
这条由死者铺就的生路,通往的,究竟是一座庇护生者的雄城,还是一座……更大的坟墓?
他加快了脚步,翻过最后一道低缓的雪坡。
视线豁然开朗的瞬间,他怀抱苏晚的身影,僵立在原地。
那座城,仿佛已经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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